可一大清早的,他在那儿捣鼓什么?还将泥浆搅得满地都是,这不是糟蹋皇宫的体面吗?
不一会儿,早朝开始。
待百官奏对完毕,左都御史袁廷终究按捺不住,向弘治帝启奏道:“皇上,今晨臣入宫时,亲眼见到皇太子。”
“并非臣多嘴。”
这话虽说得委婉,实则已是弹劾前奏,只是换了个说法罢了。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太子怎么了?”
袁廷正色道:“今日众臣上朝之际,见皇太子在金水桥一带摆弄泥土。”
“玩泥?”
弘治帝一时愕然。
若说是五岁的朱厚照玩泥巴,朱佑樘倒还能信。
如今这年纪,怎会干这种孩童之事?
他轻笑一声:“袁卿莫非眼花了?朕的儿子,好端端的,哪里会去玩泥?”
袁廷摇头:“不止微臣一人所见,百官皆看得真切。”
弘治帝转头望向内阁,三阁老略一颔首,表示确有此事。
袁廷长叹道:“太子乃国之储君,如此嬉戏怠惰,恐难承社稷重托。
还请皇上亲自训诫,以正其行。”
“当然,臣也不敢断言太子就是在嬉闹,若贸然定论,未免有失忠厚。
不如皇上亲往查看,眼见为实,也好明辨是非。”
弘治帝一向看重朱厚照。
尤其是近来太子举止日渐稳重,更让他寄予厚望,自然不愿再看到昔日那个顽劣不堪的形象重现。
朱佑樘点头道:“也好,朕倒要看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退朝!内阁与六部堂官随朕前往皇城外侧一探究竟。”
“遵旨!”
于是,三阁老与六部尚书簇拥著天子,缓步朝金水桥方向而去。
抵达后,袁廷抬手指向东边不远处:“便是那里,太子方才已离开。”
弘治帝仍存一丝希冀,低声说道:“若他将地面清理干净,倒也算用心良苦。
三阁老连忙附和,笑道:“皇上仁心宽厚。
说到底太子尚年轻,臣等年少时也曾捏过泥团,不足为奇。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嗯。”
众人走近一看,却发现地上泥泞未除,土块混杂着碎石堆积如丘,景象颇为不堪。
弘治帝面色微变。
方才还帮太子开脱的三位阁臣,此刻也哑口无言,神情窘迫。
一时间,大明中枢重臣们齐齐伫立于金水桥旁,静默无语,竟成一幅奇特图景。
弘治帝颇觉尴尬。
在此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已渐显沉稳的朱厚照竟会做出这等事。
而三阁老更是面面相觑——刚才还替太子辩解,如今面对眼前这一摊烂泥,实在无话可说。
唯有袁廷怒意未消。
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执掌风纪纲法,凡百官失德,皆可纠劾。
今太子行为失检,证据确凿,岂能轻纵?
天子即便顾念父子之情不便直言,也当有所训导;若天子不开口,至少该责成东宫讲官严加管束。
更何况,杨廷和正是他心头旧怨所在。
此前因开市舶司一事,二人早已生隙,今日逮住机会,岂能放过?
袁廷拱手高声道:“启禀皇上,臣弹劾东宫太傅、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教职不力之罪,恳请圣上严加惩处!”
兵部尚书刘大夏亦出列附议:“皇上,杨廷和近日确有疏于职守之处。”
弘治帝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喝道:“来人!”
“此处究竟怎么回事?太子清晨前来修缮,竟无人禀报,也无人劝阻?”
一名禁军校尉慌忙趋前跪奏:“回陛下,此地年久失修,地砖断裂,露出泥土。
太子见状,说要亲自督工修补宫墙基址”
“拿泥巴来补路?还不快去办!”
“工部,速调人手前来修整。
工部尚书贾俊连忙拱手应道:“谨遵圣谕。”
内阁与六部的大臣心里都明白,皇上这是打算先稳住场面,回头再私下里训导太子。
“咦?”
一名禁军将士低声惊呼:“启禀陛下,这‘泥’似乎不太寻常。”
“哦?”
“有何不妥?”
那将士急忙禀报:“这东西不像寻常泥土,质地极为坚硬,黏性极强,竟似能牢牢咬合地面。”
弘治帝微微一怔,目光转向工部尚书。
贾俊掌管山川河渠多年,对此类事务素有研究。
他当即撩起官袍蹲下身去,先以指尖轻触那摊“泥巴”。
触手瞬间,眉头一紧,神色骤然肃然。
皇上与在场诸臣皆未催促,只静静看着他脸上神情由疑惑转为震惊。
“嘶——”
他猛然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声音微颤:“陛下,此物非同小可!”
“臣虽不知其名,但观其质地,坚固程度堪比石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面面相觑。
贾俊继续道:“如今京师主道,如正阳门、通阳街等,尚不能全以石砖铺就。
国库所出,多用于边防军饷、百官俸禄及藩王供给,余银有限,修路之事只能缓行。”
“而石料开采、雕琢、铺设,耗工费料,非轻易可为。”
他顿了顿,声音抬高:“可若以此物铺路,不仅省工省料,且经久耐用。
臣斗胆设想,若用于屋宇营建,乃至堤坝河防,亦大有可为!”
“陛下,此乃——国之利器也!”
此言一出,弘治帝瞳孔微缩,三位阁老亦心头一震。
“真,真有此事?”
弘治帝沉声问道。
贾俊正色回禀:“千真万确!太子所用之物,臣从未见过。
但若真能推广于工事之中,无论是筑堤防洪、修桥铺路,还是城垣建造,皆可事半功倍!”
刷——
刹那间,不止皇帝眯起了眼,几位重臣也呼吸微滞。
一件看似微不足道之物,若真能惠及民生水利,那便是撬动国本的大事!
贾俊在工程一道上素有威望,他既如此断言,谁还敢轻视?
袁廷呆立当场,脸都绿了。
方才他还与刘大夏一同慷慨陈词,要参太子玩物丧志,如今倒好,太子随手一“泥”,竟成了利国利民的奇材?
他嘴角抽了抽,心里直骂娘。
贾俊见众人仍有疑虑,便道:“诸位大人不妨亲手一试。”
弘治帝率先蹲下,伸手抚过那层灰褐色的“泥”,又抬脚轻跺两下——纹丝不动,坚硬如铁!
“妙!当真妙极!”
三位阁老也纷纷上前查验,触之惊叹,交口称奇。
六部尚书们心中却更加惊疑:早朝时分明见太子捧著一摊湿泥,怎转眼之间便凝若磐石?
“嘶——”
众人再度动容。
正因凝固如此迅速,才更显其神异!
弘治帝环视群臣神色,嘴角悄然扬起,挥袖笑道:“原以为太子顽劣,没想到竟心系宫室修缮,难得,难得啊。”
内阁诸臣连忙拱手:“恭贺陛下,得此贤明储君,实乃社稷之福!”
朱厚照微微一笑:“话虽如此,该管教的还得管。
袁御史,太子平日言行,还需你多多留心。”
袁廷张了张嘴:“这臣自当尽责。”
朱佑樘轻哼一声:“朕记得你今日上朝迟了。”
袁廷额头冒汗:“臣临时腹痛,延误了时辰。”
“嗯,风宪之官,言行当为百官表率。
腹痛?早不痛晚不痛,偏等上朝才痛?罚俸一月,以儆效尤。”
袁廷:“”
众人强忍笑意。
朱佑樘随即转向工部尚书:“既然你说此物可用,那便亲自去向太子讨要配方吧。
朕就不插手了。”
贾俊躬身抱拳:“臣,遵旨!”
弘治帝笑意盈盈,抬手道:“散了吧,各自回衙办事去。”
“臣等告退。”
内阁六部拱手行礼,目送天子离去,随后不约而同地望向仍立在原地、神情恍惚的袁廷,目光中透著几分怜悯。
“袁大人啊,日后可得多盯着点太子殿下。”
“可不是嘛,说不定哪天俸禄还能多‘领’(罚)上一月呢。”
众人哄笑一阵,各自散去。
都察院左都御史袁廷嘴角微微抽动,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工部。
工部尚书贾俊心情大好地踏进值房。
说实在的,太子这回捣鼓的“泥巴”,对工部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
刚落座,他便唤来工部侍郎刘璋。
“下官参见尚书大人。”
刘璋身为工部次官,一向勤勉尽责,但也有文官常见的毛病——清高孤直,言辞激烈,遇事爱较真,连太子也敢当面斥责。
“不必多礼了。”贾俊摆摆手,“本官找你,是今日朝中出了桩趣事。”
刘璋今晨未入朝,而是去督办太庙修缮工程,因此对早朝之事一无所知,闻言好奇道:“哦?何事有趣?”
贾俊笑着道:“还不是太子惹的祸?在金水桥玩泥巴,被袁廷参了一本。”
刘璋轻哼一声,不屑道:“大人,不是下官多嘴,前几日他还派东宫太监来我工部兜售什么‘水泥’,说什么能砌墙、铺路、筑堤,坚如金石,开口就要一千两银子卖配方。
这等荒唐事,岂是储君所为?简直儿戏!”
贾俊闻言一愣,心头猛然咯噔一下,声音微颤:“那那你如何回应的?”
他太了解这位刘侍郎的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