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尘将茶泡开,轻抿一口,细细回味。
他是真懂茶的人,自然明白这茶有多稀罕,笑着打趣道:“好茶啊,比我自个儿存的强多了。
你从哪儿寻来的?改天我也去买些。”
朱厚照咧嘴一笑,摆摆手:“买不到的,别瞎折腾。
尘弟你要用,直接开口就是。”
苏尘只是笑笑,不接话。
朱厚照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尘弟,我听说朝廷正式废了宝钞禁令了。”
苏尘点点头:“这是件好事。”
朱厚照撇了撇嘴,语气懒懒的:“可我怎么也不觉得多高兴呢。”
他向来如此——做一件事前兴致冲天,等真办成了,反倒提不起劲来。
这也寻常得很,人总得有点盼头才肯动弹。
谁也不是生来就能淡泊名利,像苏尘这般心境澄明的终究是少数。
俗话说得好,无利不起早。
甭管是高坐龙椅的天子,还是街头挑担的百姓,做事都得有个由头,也得看到结果,才能确认当初那股劲儿没白费。
朱厚照之所以意兴阑珊,不过是没真切感受到自己所为带来的回响罢了。
苏尘略一思索,问道:“心情不太顺?”
朱厚照摇头:“也算不上。”
苏尘便道:“我打算出去买点菜,中午做饭吃,一块儿走走?”
“行!”
朱厚照立刻应声,跟着苏尘出了门。
那些贴身护卫早已悄然散开,踪影全无。
正阳大街依旧人流如织,喧闹非凡。
苏尘一路慢行,偶尔在摊前驻足,挑拣新鲜的瘦肉与青菜。
路过一家瓷器铺子时,几个商贩正围在一起高谈阔论——
“咱们这位皇上当真是圣明无比!”
“可不是嘛!说废宝钞就废了,雷厉风行,真乃明君气象!”
“听说这主意还是太子殿下提的呢。
“哟?竟是太子出的策?哎呀,那可了不得!太子亲自体察民间疾苦,将来必是一位仁德之主啊!”
“咱们后辈有福喽!想想咱们这代人,从成化末年熬过来,日子苦得望不见边。
幸亏弘治天子应运而生,如今又有这样一位贤明储君真是国运昌隆哇!”
苏尘走过时,脚步总会不经意地放慢片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向旁边摊位继续挑东西。
他偶尔回头,看见朱厚照呆立原地,袖中双拳紧握,脸颊泛红,眼中闪著光。
那模样活像个刚打鸣完的小公鸡,昂首挺胸,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尤其听到有人说“太子将来必是明君”,还毫不避讳地盛赞皇储时,他简直激动得快要蹦起来。
从前在宫里,虽也有人奉承,但那些话听着虚浮,他知道那是场面话。
唯有此刻,来自街头巷尾陌生人的真心赞叹,才真正落进了心里。
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整个人重新焕发出神采。
苏尘这才慢悠悠踱步过来,笑问:“发什么愣呢?听这么入神?”
朱厚照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菜篮,满脸自豪:“尘弟你没听见吗?他们都在夸太子殿下啊!!”
苏尘眼底带笑,故意露出几分疑惑:“哦?夸太子就夸呗。
我可听说太子顽劣不堪,整日胡闹,有什么好夸的?”
朱厚照急了,连忙辩解:“胡说!太子怎么会胡闹?这次废除宝钞可是太子亲口提议的!”
苏尘故作惊讶:“咦?竟有此事?那百姓们可真该好好谢他了!”
他又故作沉吟:“不过太子为何会想到这事?”
朱厚照挺起胸膛,声音清亮:“这说明咱们太子英明果决!有远见,懂民生,知道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这样的储君,才是江山社稷之福啊!”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周围人听了纷纷点头,有几个还拍起手来:
“这位小郎君说得在理!”
“好!说得好哇!”
老百姓不在乎那些高深的理论,只认谁真正对他们好。
朱厚照说的每一句话,恰好正是他们心里想表达的,自然一个个情绪高涨,纷纷大声应和。
被百姓如此拥簇著,朱厚照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脸上抑制不住地泛起红光。
苏尘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忍不住抬手掩唇,轻笑出声。
这家伙啊,将来要是知道我早早就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堂堂皇太子,再回想今天这副得意忘形的模样,怕不是要尴尬得钻地缝吧?
自我吹捧这套本事,他可真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回程的路上,朱厚照走路仿佛踩在云上,先前还说什么“没什么成就感”的牢骚话,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青藤小院。
朱厚照像只刚打了胜仗的大公鸡,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耳边仍回响着百姓热情洋溢的称赞。
真可惜,今天没顺道去会通河码头,不然那群扛石头、拉纤的河工兄弟们,说起话来可比城里人更直爽,夸起来肯定更带劲!
“对了。”
苏尘叫住正转悠得起劲的朱厚照,随口问道:“你那水泥配方,交到工部去了吗?”
一听这话,朱厚照立马泄了气。
但他自尊心强,哪肯坦白自己在工部吃了瘪,被个侍郎当面训斥了一顿?
于是干笑着搪塞道:“交了交了!工部现在正琢磨怎么赏我们呢,听说奖状都快写好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那边碰壁了。
这也并不稀奇。
大明的太子,表面尊贵,实则手中并无实权。
真正的权力,得等登基之后才握得住。
与清朝不同,清宫里的阿哥们可以分掌各部、统领兵马,而明朝的皇子,最高不过封王就藩,在地方上有点体面罢了。
但自永乐年间削藩之后,藩王也成了空架子。
地方上的权力,早已被布政使司管民政、都指挥使司掌军务、按察使司理刑名三家瓜分殆尽。
所以,一个尚未成年的太子被工部侍郎训几句,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
大明的文官向来骨头硬,皇帝犯错照样上疏痛批,何况你还只是个还没即位的储君?
苏尘把米放进锅里蒸著,趁著间隙抱着本《韩非子》坐在檐下,忽然念道:“楚国有个叫卞和的人,在荆山中发现一块玉璞,献给厉王。
厉王命玉匠鉴定,那人说:‘不过是一块石头。
’厉王怒,以欺君之罪砍去卞和左脚”
这正是和氏璧流传于世的典故。
过程曲折艰难,卞和先后向厉王、武王进献,都被视为骗子,落得断足之刑。
直到他死后,武王才命人剖开石料,果然得到绝世美玉,遂命名为“和氏璧”。
朱厚照听完叹了口气,说:“尘弟,你说这卞和是不是太傻了?明明手里是块宝贝,干嘛不自己找人切开看看?非要等著帝王发话?”
“好东西若藏而不露,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它的价值?”
苏尘轻轻合上书,语气平和:“是啊,你不亮出来,谁又能懂呢?换作是我,绝不会这么死脑筋。”
朱厚照一愣,眼神忽地亮了起来,像是突然被点醒,猛地站起身,激动得手舞足蹈:
“对!太对了!尘弟,你这一句话,把我彻底点醒了!哈哈哈!”
苏尘装出一脸茫然:“咦?我说啥了?怎么就把你点醒了?”
“没事儿没事儿!”朱厚照连连摆手,嘴上说著没事,脑子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哎呀,小老弟这是给我指了条明路啊!
没错!工部那帮榆木脑袋根本不识货,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你当初连一千两都不愿出,现在?没一万两现银,休想从我这儿拿走半点配方!哼!
午饭简单吃完,朱厚照撂下碗筷,屁股一拍,转身就往外冲,跑得比兔子还快。
苏尘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重新翻开《韩非子》,继续津津有味地读了下去。
紫禁城。
从皇城外郭通往金水门的东侧道路年久失修,几处石板松动塌陷,黄土裸露在外。
这条路并非官员早朝的主要通道,平日鲜有人问津,也就没人理会。
可今日清晨百官入宫,路过此处时,却见一人撅著屁股蹲在地上,手里拎着个小瓷坛,用铁锹搅弄著一团灰浆,正一铲一铲往路面填补。
御史台的风宪官们顿时脸色铁青——竟有人敢在天子脚下擅自施工?这分明是对朝廷法度的挑衅!
都察院左都御史袁廷当场黑脸出列,怒目而视。
百官队伍中不少人暗自摇头:这人怕是要倒霉了,撞在言官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可谁这么大胆,竟在这个时辰于那处忙活?
正当群臣心中暗自揣测、替那人捏一把汗时,袁廷已沉着脸折返回来,默默归入朝班之中。
从先前怒气冲冲地离去,到此刻默然无声地站定,前后不过几息工夫。
“袁大人,这般无礼之举您也不参他一本?任由其在紫禁城内胡作非为,成何体统?”一名都察院的官员忍不住发问。
袁廷冷冷瞥他一眼:“你若有胆,便去弹劾皇太子试试,本官在这儿等著瞧。”
“啊?”
皇太子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