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听得浑身发颤。芯捖夲鉮栈 首发
历史上他未得势时,便是这般常被朝中文官呵斥欺凌,久而久之,才在掌权之后对士林展开报复。
人性之变,从来都不是无缘无故。
“刘大人,这水泥实是有大用处,砌墙垒屋极为牢固呃,刘大人您别动手,奴婢这就退下”
话音未落,刘璋已一脚踹在刘瑾臀上。
他近来察觉太子行事稍有收敛,本是好事,但此事正好可作警醒——六部乃国家命脉之所系,岂是哄骗讨钱的儿戏之地?太子缺银子便弄些名目搪塞,岂有此理!绝不能纵容!
刘瑾捂著屁股,满腹委屈地返回春和殿。
“爷,刘侍郎不给钱不说,还打了奴才一顿”
朱厚照闻言勃然大怒:“你没同他说那水泥的妙处?”
“说了啊!可刘大人讲,莫要缺钱就编个由头去工部诈银子,劝您安分读书,跟着杨师傅好好修习才是正经。”
混账东西!
朱厚照攥紧拳头,本想从工部讨些赏银,好分与小兄弟苏尘,谁知工部竟如此不给面子!堂堂太子,竟被一个侍郎当面驳回,颜面何存?
可他又奈何不得。
身为储君,岂能动辄殴打朝臣?否则早就让他们知道厉害了!
顺天府,后山书院。
谢丕乃当朝次辅谢迁之次子,弘治十四年乡试夺魁于杭州。
他未留籍本地继续攻读,反北上直隶,奈何会试落第,心灰意冷,遂入后山书院潜心治学。
书院之中,无人知晓他真实身份,连山长陈现儒亦不知其为宰辅之子。
近日听闻有少年以对联讥讽山长,令众师生颜面尽失,谢丕心中顿生不悦。
昨日,几位外出游历的同窗归来,言称已寻到那日郊外羞辱师长的少年踪迹。
谢丕当即整衣起身,径直朝顺天府槐花胡同的青藤小院走去。
叩门声响起。看书屋小税枉 首发
院内传来清冷一问:“谁?”
“有事相谈。”
谢丕语气温淡,却透著不容推拒。
苏尘眉头微蹙。
这声音陌生得很。
他在顺天府交际甚窄,熟识者屈指可数。
此人言语虽平,却暗藏锋芒。
“何事?”他扬声问。
“听闻你善对对子,在下特来请教。”
苏尘略一思忖,便已了然。
想必是清明祭祖那日,他以联语讽那老夫子,如今有人寻上门来讨说法了。
“哦,我对对子并不在行,你另请高明吧。”他婉言推拒。
身旁几名书生登时怒目:“那你那日怎敢张口出题,说得头头是道?莫非只许你逞口舌之快?”
“我家先生宽厚,不屑与你计较,可我等做弟子的,岂能坐视师门受辱!”
“你不是能言善辩吗?如今谢师兄亲至,敢不敢对上一联?”
这些人正是当日被苏尘讥为“群猪共槽”的学子。
彼时他们哑口无言,自知才学不及,不敢应战。
如今却不同——谢师兄才思敏捷,文章冠绝,岂是你区区少年可比?
苏尘轻轻摇头:“诸位公子,不如回去静心读书。
与其在此纠缠口舌,不如翻几页《子集》更有益处。”
众书生正欲讥讽,却被谢丕抬手止住。
他神色沉静,道:“今日你若能说出一句令我心服之语,我即刻转身离去。
若说不出,便与我对联。
若你仍推辞,恕在下无礼,只得请你随我走一趟后山书院,向我家先生当面致歉。”
青藤小院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未闻回应。
谢丕轻叹,暗忖: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果真有些手段,怎会如此怯场?
正欲转身离去,忽闻院中传来声音,清朗如泉:
“本是后山人,偶作前堂客。
“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浮生轻富贵,沧海度悲欢。”
“说到囊中空空处,笑指天地颠。”
话音落下,青藤小院重归寂静。
苏尘再未多言一句,仿佛刚才那几句已道尽千言。
四下无声,连风都停驻了脚步。
谢丕的脸由白转红,又从红转青,神情恍惚,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他原本挺直的脊背一点点佝偻下来,眼中的光一寸寸熄灭。
每听苏尘说一句,他的自负就碎裂一分,直至彻底崩塌。
他喃喃念著:“醉卧经阁半卷残,妄谈乾坤万里宽。”
站着不动,像是一尊被风雨侵蚀多年的石像,僵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等他终于咀嚼出其中意味时,心早已俯首称臣——不是屈服于辞藻,而是败给了那种超然物外的气度。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以自嘲为刃,既削去了自己的锋芒,又割开了旁人的虚妄?每一句看似谦卑至极,实则傲骨嶙峋;表面是低头,实则是站在云巅俯视尘世。
你可以将它当作一场自我解构的戏谑,也可视作对天下狂士的一记当头棒喝。
到底要读过多少典籍,走过多少山河,才会有这般举重若轻的胸襟?
谢丕自幼被誉为才子,文章动一方,可此刻,竟忍不住苦笑出声。
他那些年少轻狂、笔走龙蛇的文字,在对方寥寥数语面前,显得如此轻薄可笑。
那人不争不抢,却如高山仰止;不动声色,却如雷霆贯耳。
就像一位静坐云端的观者,只轻轻吐出几句话,便让凡俗之人顿觉渺小如蚁。
这首词带给谢丕的感受,正是如此。
他没有勇气再留在门外。
哪怕心中再想知道院中之人长什么样,脾气如何,性情几何,他也提不起脸面继续逗留。
对方并未张口辱他,只是用一首自况之词回应,可偏偏,这才是最深的羞辱——你不配被点名责骂,你只是被顺手照见的井底倒影。
“坐井说天阔”好一个“坐井说天阔”!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纵然他是乡试榜首,才名远播,也不过是在别人眼中一个尚未开蒙的稚童罢了。
他踉跄转身,步履虚浮地离去,背影萧索得如同秋叶飘零。
四周书院的同窗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但他们分明察觉到,方才那个意气风发的谢师兄,如今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连走路都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仅仅一首词,就能让一向高傲博学的谢兄溃不成军?
槐花胡同口,朱厚照仍皱眉盯着那群离去的书生。
刚才那一瞬,他几乎就要下令禁军出手。
读书人又怎样?惹我兄弟,照打不误!
幸好,对方自己退了。
尤其是为首那位青年,神情萎靡,眼神涣散,活像被暴雨打得耷拉下来的枯荷,一点精气神都没剩下。
怪事。
尘弟压根没出门,连面都没露,怎么就把人整成这样了?
不过今日这事,倒是让朱厚照警醒过来。
虽说青藤小院布满了机关暗道,防卫森严,但终究防不住那些藏在文墨背后的冷箭与烦扰。
尘弟身子金贵,平日闭门不出,也从不招惹是非,可难保不会有不知死活的蠢货上门聒噪。
岂能容他们打扰清净?
听说锦衣卫里有些女校尉,身手利落,行事干练。
嗯,改日得去挑几个可靠的,安排在附近暗中护着点。
省得哪天蹦出个不长眼的东西,来烦我小老弟。
想到这儿,朱厚照抬手敲响了院门。
“尘弟,是我,开门啦。”
屋内,苏尘微微一笑,将那方染血的帕子仔细折好,藏入怀中。
肺疾在后世并非绝症,但在如今的大明,却是夺命的阎王帖。
他并不怨天尤人。
命运如此,坦然受之便是。
起身走到门前,拉开木扉。
朱厚照立马凑上前:“哎,刚才那伙酸丁是谁啊?要不要我收拾他们?我有人!”
活脱脱一副市井混混模样,哪里看得出是储君之尊?
苏尘轻笑摇头:“不必了,他们已被点醒了。
进来吧。”
“哦”
春阳洒落青藤小院,草木葱茏,新芽争发,一片欣欣向荣。
唯有主人的身影,单薄而沉默,与这满园生机格格不入。
他强压喉间痒意,先去了厨房取茶,直到背过身,才低低咳了几声。
再回来时,朱厚照已经笑嘻嘻地摆好了茶具:“我知道你喜欢喝茶。”
“你这茶叶太糙了,尝尝这个——今年谷雨前,杭州快马送进宫的贡茶,正宗雨前龙井。”
热水冲下,茶香氤氲升腾,第一泡便清香扑鼻,沁透肺腑。
此等佳品,寻常百姓一辈子都难遇一次,更别提品尝。
然而朱厚照竟一口气给苏尘捧来整整五斤上等雨前茶。
光是这一包茶叶拿去市面上换钱,少说也值五百两白银,甚至还能更高。
宫里每年都会拨给东宫和各藩王府固定的用度,可朱厚照花钱向来随性痛快,还没碰上苏尘那会儿,两个月就把整年的预算挥霍一空了。
这回的茶叶,自然是他向弘治皇帝讨来的。
当时弘治帝还有些纳闷,心想这儿子平日粗枝大叶,怎地突然对这类文人雅事上心了?
后来转念一想,或许是打算孝敬老师杨廷和,便也没多问,干脆利落地赐了他五斤顶级雨前。
其实朱厚照哪懂得什么品香啜茗,不过瞧见自家“小老弟”煮水调汤时那份沉静从容的模样,倒觉得心里格外舒坦,像是被什么温润的东西轻轻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