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必说,新币从筹备到推行,牵涉两京十三省联动,需征调大量铜材银料,耗资巨大。
倘若最终不仅无益于国计民生,反倒白白损耗国本,这才是最不可饶恕的败笔。
他们可以不在乎个人名声,但大明的脸面,不能丢。
可问题来了——
为何百姓对新钱如此抵触?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缘由?
三名阁老互望一眼,神色凝重,匆匆赶往养心殿。
养心殿内,烛火微摇。
朱佑樘正坐在案前批阅奏章,见三人急步而来,不禁抬眼一笑:“三位先生如此匆忙,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首辅刘健上前一步,沉声道:“回皇上,民间查访的结果出来了。”
弘治帝心中一动,自然明白所指何事。
这些日子他一直悬着心,等著百姓的反应、市井的声音,好借这实情验证新币推行的利弊,也借此点拨太子朱厚照,让他明白政令不可轻出。
“如何?民情几许?支持者可有六七成?”
刘健嘴唇微动,低声道:“满打满算勉强凑到一成。”
朱佑樘一怔,随即失笑:“阁老莫要戏言。”
可当他看清刘健肃然的脸色,笑意渐渐凝固,眉心一跳,倒吸一口冷气:“竟至于此?莫非差役查访有误?”
刘健摇头:“派去的都是户部老手,专办皇差,不敢有丝毫疏忽。”
——那就是说,百姓当真不买账。
弘治帝默然良久,神情复杂,终是苦笑一声:“朕本以为此策利国利民,谁知万民并不领情。”
刘健宽慰道:“皇上不必忧心,此事反而值得庆幸。”
“若非皇太子早先提出疑虑,朝廷贸然铸币,届时钱发不出去,反倒劳民伤财,徒增国库负担,那才是真正的失策。”
“如今未动分毫,便知前路艰险,实乃天佑我大明。”
朱佑樘听罢,缓缓点头:“卿言甚是。
儿啊儿,你这一番谏言,看似稚气,实则救了社稷于未然。
你替朕拦下了一桩错事,为江山少添一道波折。
想到此处,他心头涌上一阵欣慰与骄傲。
他对三位阁老道:“传旨户部,新币一事暂且搁置,日后再议。”
“遵旨!”
待三老退出,朱佑樘唤来怀恩:“去,把杨廷和请来。”
“喏!”
不多时,杨廷和整衣而来,躬身行礼:“臣杨廷和,拜见陛下。”
朱佑樘起身相迎,亲自搀扶其臂:“先生不必多礼。”
他语气亲切:“近日在东宫授课,太子可还用功?课程进展如何?嗯,依先生看,我那孩儿可还堪教?”
“定是极好的,毕竟出自先生门下,哈哈。”
杨廷和:?
说实话,我想告诉您,实在不堪教化。
那位太子爷十日里倒有九日不见人影,不是跟刘瑾那帮人混在勾栏瓦舍,便是带着一群纨绔子弟斗鸡走狗,赌马狎妓,哪有半分储君的样子?
可看着眼前这位既要理万机、又要忧子嗣的君王,杨廷和终究不忍戳破幻象,只得强压心头苦涩,挤出笑容:
“回皇上,皇太子天资聪颖,进益颇多,臣十分满意。
臣必竭尽所能,不负圣托!”
“只是臣才疏学浅,尚需更加用心,还请皇上容臣慢慢雕琢。”
“好,好。”朱佑樘摆手笑道,“日后还要仰仗先生多费心。”
杨廷和连忙应声告退。
归途中,恰巧遇见三位阁老。
三人目光炯炯,围上前来,热情道:“杨大人,那‘查访民情’之法,可是出自您手?哎呀,真是高明!后生可畏,将来入阁有望啊!”
杨廷和:?
这话从何说起?
他一脸茫然:“查访民情?这是何物?下官从未听闻如此说法,更谈不上出谋划策。
三人闻言一愣,脸色微变。
刘健勉强笑道:“杨大人何必谦辞?”
杨廷和正色道:“下官确不知诸位所言何事,绝无隐瞒。”
李东阳皱眉:“就是新币推行前,派人暗访市井、统计民意之事”
杨廷和越听越糊涂:“竟有此事?下官全然不知!”
他神色坦荡,毫无作伪之意。
三位阁老面面相觑:难道不是他教的?
回到内阁值房,三人相对而坐,沉默良久。
李东阳率先开口:“方才杨廷和,不像作假。”
谢迁点头:“观其神色,确实毫无掩饰。”
刘健捻须沉吟,忽然瞳孔一缩,低声道:“若非杨廷和所授那太子是如何懂得这等查访之术的?”
李东阳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太子常出宫游历,或许是他在市井中结识的那些‘朋友’,无意间点拨了他?”
空气一时静了下来。
三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一丝惊异与深思。
——那个整日嬉笑玩闹的少年,究竟是何时,悄悄学会了治国的门道?
谢迁冷笑着摇头:“太子那帮‘朋友’?哪个?约翰牛公张懋家的少爷,还是成国公朱家那位公子?他们能懂这些?”
他顿了顿,语气更显轻蔑:“别说他们,连他们老子,怕也看不出门道来。”
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对那些武将世家子弟的不屑。
刘健与李东阳默默颔首,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刹那间心领神会——
真正出主意的,是天子!
皇上为了锤炼储君,特意让太子在朝臣面前展露见识,实则是借太子之口,传达天子自己的深思熟虑。
如此布局,既树立了皇长子的威望,又不动声色地引导百官,用心可谓深远。
帝王心思,向来难测。
可这份苦心,却满含父爱。
身为皇帝,他亦为人父。
朱厚照是他唯一的儿子,舐犊情深,自然倾尽心力栽培。
三位阁老一时动容,心中五味杂陈。
养心殿内烛火微明。
朱厚照匆匆回宫,连东宫都未去,径直寻到正在批阅奏章的朱佑樘。
“爹,父皇。”
朱佑樘抬头,面上浮起温和笑意:“回来啦?有事要说?”
“嗯。”朱厚照站定,语气认真,“孩儿今日又出宫去了。”
换作从前,皇帝早就沉下脸来。
如今却只轻轻“哦”了一声,神情宽容——年轻人多看看外面,未必是坏事。
朱厚照连忙道:“我在会通河漕运码头瞧见一件怪事:那些搬运工宁可接私活,也不愿替官府卸货。”
朱佑樘笔尖一顿,抬眼看向儿子,眉头微皱:“为何?莫非漕运衙门苛待百姓?”
弘治十五载,天下承平已久。
他自认政清人和,虽不敢说路不拾遗,至少四海安宁。
若是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尚有官吏鱼肉乡民,那地方州县又该如何?
他不得不重视这番话。
朱厚照摆摆手:“倒不是欺压。
只是”
他将所见细细道来——漕运衙门支付工钱,一律用大明宝钞。
朱佑樘听罢,久久不语。
如今宝钞贬值得厉害,早已不能等同于银钱。
民间交易早就不认这纸片,可官府却还在强推,谁还肯为朝廷卖命?
这事算不上暴政,可追根溯源,当初设宝钞之制的,不正是皇家祖制?如今弊病丛生,责任终究在他这个当今天子。
“依儿臣看,”朱厚照低声道,“不如废了宝钞禁令。
这纸币早已失信于民,咱们眼下也没法子让它值钱。
与其硬撑著让百姓吃亏,不如放一条活路。”
朱佑樘长叹一声。
他又何尝不知?太祖当年创制宝钞,本为便民通商,如今却成了压在百姓肩上的枷锁。
继续维持,不过是徒增民怨,于国无益。
“朕知道了。”他缓缓点头,“你先回去吧。”
脚步刚动,又被叫住。
“等等。”
朱佑樘望着儿子,眼中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做得好。
你父皇像你这般年纪时,眼界尚不及你透彻。”
看着父亲疲惫面容上那一抹骄傲,朱厚照心头一热,用力攥紧拳头,重重应了一声。
弘治十五年,春三月二十六日。
一道诏令自紫禁城传遍天下:户部奉旨公告四方,大明宝钞司即日起裁撤,不再印行宝钞。
两京十三省各级衙门,严禁以任何形式强迫百姓使用宝钞交易。
消息传出,万民欢腾,街头巷尾皆颂天子仁德。
朱佑樘听闻民间反响,心中宽慰不已。
可无人知晓,这场变革背后真正的推动者,是槐花胡同青藤小院里,一位卧病在床的年轻教书先生。
工部衙门。
刘瑾奉太子之命前来,递交水泥配方。
接待他的,是工部侍郎刘璋。
此人耿直刚烈,素来厌恶东宫太监,认定皇太子昔日荒唐,全因这群阉人引诱。
一见刘瑾上门,劈头便骂:“没根的东西,还有脸来工部?”
待刘瑾提及请赏之事,刘璋更是怒不可遏:“往后少带太子胡闹!滚回去好好伺候主子读书才是正经!”
“工部是何等所在?乃是掌管天下修造、工程、盐务、园林、屯垦、水利的要职衙门,岂容闲杂人等胡搅蛮缠?什么稀奇古怪的‘水泥’?竟还敢上门索要一千两白银?你们这些内侍若再这般胡来,本官定要面奏天子,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