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爱四处走动,而苏尘平日若非必要,极少外出。
但这回事关太子对民情的认知,他愿意走这一趟。
两人缓步前行,苏尘沿途偶遇相熟的街坊,总会点头招呼几句。
邻里们也都笑脸相迎,那笑容温暖真挚,不带一丝逢迎。
朱厚照见过太多人对他弯腰谄笑,却从未感受过这种发自内心的亲近。
他心里羡慕,也明白——这般亲和力,是尘弟用真心换来的。
一路慢行,终至码头。
恰巧漕运衙门的小吏正在发放工钱,人群围作一团,场面热闹而有序。
朱厚照看过之后,脸上微微发烫,心里也终于明白了——为何百姓宁愿私下接些零工,也不愿替官府卖力。
会通河码头上,漕船密布,一艘挨着一艘停泊在水面上,船帆林立,连绵不绝,景象颇为浩大。
大明的内河航运早已四通八达,水路带来的便利与收益极为可观。
岸边上,随处可见身穿粗布短衣的壮年汉子,肩挑背扛,忙个不停。
一处搭起的草棚下,穿着黑袍的衙役正给劳工们发放酬劳。
可他们发的并非银两,也不是洪武年间通行的铜钱,而是朝廷印制的大明宝钞。
干了一整天活的苦力低声恳求,能否换些实打实的小平钱用,却被官吏以“宝钞乃法定货币,民间不得拒收”为由一口回绝。
那汉子只得低头叹气,默默接过手中这张轻飘飘、几乎不值几文的纸片。
一张面值三百文的宝钞,是一天辛劳的全部所得,可若拿到市井去换铜钱,最多不过兑得六七十文,运气差些,甚至只能换到三四十文。
换句话说,他们流汗流血换来的收入,实际价值还不到名义上的三成。
朱厚照望着这一幕,脸色涨得通红,心头仿佛压了块石头。
这些官差,是姓朱的人用的;这漕运衙门,也是朱家掌管的;他们口中念叨的律令,条条有据,可到最后受苦的,却只有那些说不出话的平民百姓。
天下大事,往往由无数细微小事堆叠而成。
这种寻常到连高官显贵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日常疾苦,今日却被苏尘引著,一字一句刻进了皇太子的眼中。
朱厚照此刻才真正体会到百姓的无力。
一张纸钞背后,竟藏着如此深重的苛政之痛。
其实当年发行宝钞,本意并不坏。
朝廷希望统一币制,便利流通,百官推行时也曾抱着为民谋利的初衷。
可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恐怕朝中那些位居庙堂的大人们,自己都说不清。
但底层的小吏心里明白得很——宝钞根本不值钱。
朝廷拨下来的经费,他们把铜钱截留下来,充作自家俸禄与开销,只把那些迅速贬值的纸券,堂而皇之地发给百姓。
因为律法明文写着“不得拒收宝钞”,所以百姓哪怕咬牙切齿,也只能吞下这口苦果。
苏尘看着神情愧疚的朱厚照,轻声问道:“现在,你可明白为何百姓不愿替官府干活了吗?”
这事看似微小,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整个体制的裂痕。
连漕运码头尚且如此,若是工部主持大型工程招标,谁还敢接朝廷的差事?又有哪个商人愿意沾手官家的营生?
朱厚照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懂了。”
每一项政令落地,总会经历层层转手,产生种种偏差。
朝廷官员不能只顾著起草条文,却从不问这政策到了民间,究竟是福是祸。
再好的设想,若百姓得不到实惠,终究只是空中楼阁。
民心才是衡量对错的最终标尺。
“尘弟你会不会觉得,这个朝廷让人寒心?”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在意苏尘的看法,也开始真正关心这个国家的命运。
他不再只是那个整日嬉戏、不理政事的太子,肩上似乎悄然扛起了某种责任。
苏尘病体孱弱,却仍心系民间冷暖,忧国忧民,盼著大明江山安稳兴盛。
而自己身为储君,未来将执掌天下,又岂能袖手旁观?
朱厚照渐渐发觉,原来为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哪怕微不足道,也会让人内心踏实,甚至生出几分欣慰。
对他而言,这已不是“尽力而为”,而是本分所在。
若有一日尘弟能康复如初,我定要奏请父皇,擢其入阁,拜为首辅。
若有他在朝中主持大局,北疆的边患,东南的乱局,何足道哉?
他心中翻涌著许多念头。
苏尘却笑了笑,摇头道:“怎么会失望呢?若朝廷自始就漠视黎民生死,那自然令人绝望。”
“可如今圣上勤政图治,前朝留下的千疮百孔,正一点一点被修补。
只要方向对了,国家总会好起来的。”
实话讲,成化帝朱见深留给弘治帝朱佑樘的,实在是一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
到了成化末年,皇帝几乎不再临朝,万贵妃把持内廷,党羽遍布内阁六部。
中枢无所作为,政令难行,地方贪腐横行,欺压百姓者比比皆是。
山东、河南民变频发,西南土司屡犯边地,北疆鞑靼每次入寇,便有成百上千军民丧命。
积弊如山,非一日可清。
可只要有人愿意看,愿意改,总还有希望。
国库连年亏空,对九边军饷一拖再拖,到最后竟不得不挪用天下官员的俸禄来填补边镇缺口。
官俸被扣,地方衙门便无力维持吏员开销,只得层层盘剥,将负担转嫁到百姓头上。
这一环扣一环的困局,表面看是官吏压榨黎民,可追根溯源,根子还在紫禁城深处。
天子执掌中枢,若怠政无为,纵有良法美意,国家机器又岂能正常运转?
正是在这百弊丛生、国势倾颓之际,朱佑樘接过了大明江山的重担。
他用了十五载光阴,一点点拨乱反正,不仅补足了积年拖欠的边军粮饷,也将百官被克扣的薪俸尽数清偿。
后人称颂明孝宗仁厚勤政,赞誉如潮。
可唯有亲历成化之末、弘治中兴的人,才真正明白朱佑樘这份成就有多不易!
苏尘望着朱厚照,语气沉静却意味深远:“当今天子不负苍生,我只盼未来的君主也能有所建树,甚至超越今日之治,那才是真正值得欣慰的事。”
朱厚照神色一凛,郑重应道:“尘兄放心!一定会的!无论是现在的陛下,还是将来继位之人,都绝不会辜负这江山社稷!”
苏尘轻点头,低声道:“那就且看吧,但愿我能亲眼见到那一天。”
朱厚照心头微紧。
他清楚苏尘体弱多病,肺疾缠身,终究难以久留人间,只是早晚而已。
想到此处,胸口仿佛压了块石头,闷得喘不过气。
春风拂面,带着些许暖意。
苏尘拢了拢颈间披风,腰间玉佩随步轻晃,露出一角温润光泽,引得街边几个粗汉侧目窥视。
可他们目光刚露一丝邪意,四周暗伏的禁军立刻察觉。
不论有无实举,单凭这等心思就已触犯禁令!
几人转眼被按倒在地,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时还被厉声警告:眼睛放干净些,不该觊觎的,念头都不许起!
没错——哪怕只是动了个念,也不行!
此时街头巷尾,各地差役正将收集来的问卷陆续送往内阁。
阁中属下的文书官正埋首笔耕,整理数据。
不止北直隶,周边数省也都同步发放了调查文书。
此次调研,旨在探察民间对新铸钱币的态度与接受程度。
待基础统计完成,呈报至三位大学士案前时,三人方才入阁当值。
他们向来信任下属学士的办事能力与专业操守。
算术之学历经千载积淀,至本朝早已广泛运用于政务之中。
诸如比例核算、抽样查访、数据分析,皆为官员必备之技。
首辅刘健捧著一杯新沏的早茶,慢啜一口,随手翻阅送来的情形汇总。
忽然间,他握杯的手微微一抖,面色骤变,如同见到了不可思议之事。
李东阳与谢迁见状,皆是一愣。
这位老阁老历经四朝风云,何等场面没见过?如今竟露出这般惊骇神情,实在罕见。
“刘公,可是哪里出了差错?莫非统计有误?”
刘健未答,只是深吸一口气,闭目片刻,似在平复心绪。
李、谢二人忍不住凑上前去,目光落于纸上——
刹那间,两人瞳孔猛缩,倒抽一口冷气,脱口而出:“竟会如此?!”
许久,刘健才缓缓开口,嘴角竟浮现出一抹笑意:“太子此举,实乃高瞻远瞩啊。”
此言一出,另两位阁老更是心头震动。
是啊——推动这项民间问策的,不正是皇太子朱厚照么?
三人凝视著那份血一般刺目的统计数据:支持发行新币的百姓,尚不足十分之一。
一时之间,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平静。
幸而太子提出先行调研。
否则若贸然铸币推行,耗费人力物力无数,结果却是民间拒用,岂非一场空忙?
政策失准事小,朝廷威信受损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