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熟悉的暖流涌入脑海,仿佛多年浸淫丹青的老手瞬间附体,笔法、构图、色彩搭配尽数融会贯通,清晰如掌上观纹。
他抹了把汗,去屋里倒了杯茶润喉,随后走进书房取出一张上等宣纸,铺在院中石桌上。
他的书斋里文房四宝齐全,平日却极少动笔——毕竟画技实在拿不出手。
如今倒要试试这系统所赐的“巅峰”究竟有多高。
他先以墨线勾勒院落轮廓,亭角飞檐、盆景错落、藤蔓缠绕,连角落里低头啄食的小鸡也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再调色晕染,层层点染之间,一幅生动传神的《青藤小院图》已然成形。
苏尘凝神细看,心中震动——这一笔一划,皆有气韵流动,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小苏!”
门外传来一声粗犷的嗓音。
是邻居马大伯。
街坊们素来亲厚,常给他送些自家种的新鲜菜蔬。
苏尘开门笑道:“大伯来了,有啥事?”
马大伯上下打量他一眼,关切地问:“身子可好些了?”
苏尘摇摇头:“还是老样子。”
马大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喜欢摆弄这些花草,我那儿还有几盆好的,回头给你送来,摆在院子里也好添点生气。”
苏尘挠了挠头,疑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马大伯黯然道:“唉,生意做砸了。
前阵子和家里商量著贩盐,结果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债,房子怕是要卖了。”
“家里有些东西也带不走,你若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如今这年头,靠贩盐谋生,赔本再寻常不过。
盐引早已滥了市,成了一纸空文,指望朝廷放盐出库,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苏尘心里对马大伯颇有些怜惜。
这人实在厚道,是难得的好邻居。
自打他搬来这条巷子,头些日子最艰难的时候,全靠马家三口接济,隔三差五送碗热饭、端盘小菜,没少照应他。
可他也无能为力。
朝廷那套盐引制度,从根上就烂透了,整个大明中后期都积重难返,哪是个人能扭转的?
正说著,马大伯的儿子已把院里那盆老梅树搬进了屋。
马大伯笑了笑,语气有些低落:“小苏啊,相识一场,往后怕是难再见了哎,你桌上这幅画,是刚画的吧?我能不能拿去留个念想?”
“当然行。”苏尘一口应下。
他起身走过去,仔细将画卷好,递了过去。
马大伯接过,点点头:“成,那我不多打扰了,回去还得收拾家当。”
“嗯,您慢走。”
马大伯转身回屋。
收房的人说来就来,他得赶在前头把屋子腾干净。
没过多久,买主登了门。
“老马,三百两银子带来了。
明天我就派人来交接,地契过户的文书,今儿先签了吧?”
马大伯连忙点头:“好好好,您稍坐。”
他进屋取房契,出来时却见那商人愣在桌前,直勾勾盯着那幅画,眼神发亮。
见到马大伯,那人猛地回神,急声道:“老马,先别忙签!这画可愿意割爱?”
“卖?”马大伯一怔,笑着摆手,“不值几个钱,是我朋友随手画的,我想留着做个念想,不卖的。”
“怎会不值钱?绝不可能!”那人连连摇头,语气激动,“你莫哄我,我在顺天府开当铺,经手的字画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幅画——立意清幽,笔意沉静,正是眼下士林最追捧的风格。
那些厌倦官场倾轧的大人们,最稀罕这种能安神的墨迹。”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八百两,我收了。
宅子也不要了,咱们另说——马兄,你看如何?”
“啥?八百两?!”马大伯脑袋一懵,几乎站不稳。
这画既非名家手笔,也没题款盖章,怎么值这么多?
他是不是听岔了?
可对方不是外行。
他在京城做典当生意多年,眼光毒得很。
这样的画,意境高远,用墨讲究,线条疏淡却有骨,设色清雅而不俗。
上个月他经手一幅署名的作品,卖了一千一百两,论气韵还不如眼前这一幅。
唯一的遗憾是没落款——但反过来说,这反倒成了优势。
许多人偏爱无款之画,买回去自己题跋钤印,便成了“传家之宝”,既能收藏,又能附庸风雅。
所以这画,实打实是个抢手货。
马大伯连着摇头,心口扑通直跳,慌忙道:“您等等,这画不是我的,我得去问问隔壁的小苏。”
“邻居?能带我去瞧瞧吗?”
“抱歉,”马大伯苦笑,“我那邻居身子不好,不愿见人。
我先去问一声,成不成再说。”
“行,我等你。”
马大伯拔腿就往苏尘小院跑,又是一阵急敲门。
“小苏!小苏!”
门开了,苏尘探出头:“马大伯,咋了?要我搭把手搬家?”
马大伯咽了口唾沫,手都在抖:“不不不,小苏啊,你那画是宝贝!有人要出八百两,连宅子都不要了,就想换这幅画!”
苏尘一愣,随即失笑:“这么多银子?我可不敢收。
画既然送你了,就是你的东西,我哪还能要回来。”
他没想到自己信手涂鸦的一幅山水,竟能值这许多。
可话已出口,赠出之物岂能收回?更何况,若马大伯因此不必搬走,依旧做他的左邻右舍,岂不更好?
他笑着摆摆手,冲马大伯眨了眨眼:“先前说定的事,怎能反悔?画归你了,以后我只盼你别忘了我这个穷邻居,饿肚子时记得给口饭吃就行。”
马大伯眼圈一红,连声道:“忘不了忘不了!小苏,谢谢你,真谢谢你啊!”
他差点落下泪来。
他知道,苏尘这是在护他脸面——一个能随手画出八百两作品的人,会缺一顿饭?分明是给他台阶下,让他安心收下这份天降之财。
“对了,典当行那位博士说想见你一面。”
苏尘轻轻摆了摆手:“不必了,不见也罢。”
“好,那我回头去回他一声。”
“嗯。”
乾清宫,养心殿内。
“照儿啊,你如今懂事了,晓得为朕分忧。
打得好!周家那两个老顽固,就该好好教训一番!”
有些事,天子不便亲自动手,可这个儿子却能撒开性子去办。
一件本该纠缠不清的家务纷争,被朱厚照一通拳脚便干脆利落地摆平了。
这般手段,反倒透著几分巧劲,连朱佑樘都忍不住暗自称许,自觉若论这等灵活处置,自己尚有不及。
朝政上的事他自然驾轻就熟,可要他日日操心这些琐碎杂务,实在耗神费力。
朱厚照一边啃著苹果,一边含糊应道:“小事儿,不值一提。”
这时,怀恩太监将户部呈上的奏折递上,朱佑樘接过看了一眼,随手搁在案侧。
“爹,户部又有什么新动静?”
按往常,这类事务他从不与太子多言。
但近来朱厚照屡有建树,朱佑樘心想,也是时候让他知晓些国策运转的门道了。
于是缓缓道:“年初时,朕已与内阁及户部商议,打算重铸弘治新钱。”
“自宣德年间至今,六十八年未再大规模铸币。
眼下宝钞日益贬值,户部李尚书建议恢复铜钱流通,以稳住纸钞信用。”
朱厚照一听,眼睛一亮——这不是前几日和尘弟闲谈时提到的事么?
父皇真要动手推行新币?
他连忙把苹果放下,胡乱抹了把手,正色道:“父皇,儿臣以为,此时不宜铸钱。”
“如今民间对宝钞早已失去信任,再造新币,既耗人力,又损国库,何必为此劳民伤财?不如把银子用在更紧要的地方。”
朱佑樘听了,微微一笑。
他知道儿子尚未深入政务,言语间难免稚嫩,故也不加责备。
“正因宝钞失信于民,才需推出小平钱作为辅币。”
“铜钱一旦流通,便可逐步重建信用体系,既能稳固宝钞地位,又能补充市面通货,实为两便之举。”
皇帝与大臣们所设想的一切皆在纸上谈兵之中,却忽略了一个根本:百姓买不买账。
政令可以层层下达,执行也可雷厉风行,可老百姓若压根不用这钱,你说再多也没用——人家偏爱白银,你能如何?
朱厚照急忙摇头:“父皇,万万不可再铸小平钱,徒然浪费财力不说,还容易激起民怨”
朱佑樘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还未掌实务,不懂其中深意。
这事你就别管了。”
朱厚照眼珠一转,忽而灵机一动:“父皇,不如这样——您让内阁与户部先派人到市井走一遭,做个访查。”
“访查?”朱佑樘一怔,“何谓‘访查’?”
他越听越觉陌生,仿佛儿子说的话已不在常理之内。
杨廷和到底教了些什么奇谈怪论?
朱厚照解释道:“就是派人去街头巷尾问问百姓,愿不愿意拿手里的银子换新铜钱,收钱时肯不肯接受铜板找零。”
“把这些话记下来,汇总成文,就能看出民心所向。
等摸清了底细,再推行新政,岂不更稳妥?”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