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悄悄在未来的帝王心中埋下一粒种子——让他懂得,当皇帝不是享福,而是负重前行;要掌控天下,须有智慧为刃,以学识为盾。
更要让他明白,与百官博弈,虽步步惊心,却也其乐无穷。
目前看来,一切都在悄然推进。
只是他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若朱厚照知晓,早在多年之前,自己便已洞悉了他的真实身份,那时会是何反应?想必颇为有趣。
弘治十五年,春三月初。
紫禁城内突生巨变,震动朝野。
大明太子、帝国储君朱厚照,在顺天府的一条街巷中遭遇劫匪行刺!
消息传出,举国哗然。
所幸太子并未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躲入春和殿闭门不出,整整半天未露面。
期间,弘治皇帝与张皇后接连赶来探视,见儿子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
随即传旨,将刘瑾等随侍太监重责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风波看似平息。
朱厚照等了一整天,发现再无动静,心中竟有些焦急,几乎打算主动去找父皇诉苦。
然而次日早朝刚过,都察院突然发难。
左佥都御史牵头,联合六科给事中,齐齐上疏,矛头直指顺天府知府宁诚。
顺天府乃京师重地,北平城治安全系于此。
如今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有暴徒胆敢当街行刺皇储!如此重大失职,顺天府岂能脱责?
奏章一封接一封递入宫中,字字如刀,句句追责。
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弘治皇帝龙颜大怒,当场斥责顺天府知府宁诚,罚其一年俸禄,今年的政绩考评直接定为下等,并记入吏部档案。
说白了,宁诚今后五年内升迁无望。
倘若明年考核再得个劣等,就得卷铺盖滚出京城,贬到偏远地方当个小官去了。
春和殿里,朱厚照瞪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惊掉了。
他知道苏尘有本事,可没想到这人竟能不动声色就把堂堂四品大员踩得这么狠!
自己不过随口提了个古事,苏尘也就随意听了听,结果人家转头就照着办了一回,居然闹出这么大动静!
还好父皇仁厚,处罚不算重。
要是换成太祖爷那脾气,孙子朱允炆在应天府出了这种事,那位知府脑袋怕是早就挂在城门上了!
想到这儿,朱厚照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他忽然意识到,苏尘压根就没真想跟顺天府较劲——对,尘弟就是这种性子,淡得很,从不争强好胜,也不爱惹是非。
起初他还以为苏尘势单力薄,斗不过一个正经朝廷命官,毕竟对方是从四品的大员,而苏尘只是个病弱百姓。
可现在他彻底改观了:若苏尘真动了怒,真要收拾宁诚,恐怕那人早被发配到烟瘴之地去了!
原来人家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倒自己在这儿气得跳脚?
咳
也罢也罢,既然尘弟都不计较,那自己又何必揪著不放呢?就饶了那个狗官一回吧!
这两日紫禁城里接连出事。
太子“遇刺”一事暂时平息下来,可顺天府的宁知府却始终一头雾水。
他反复琢磨,莫非是得罪了哪位同僚?否则为何皇太子偏偏在他地界上遇险,自己稀里糊涂就被降罪?
可细想自己为官一向谨慎,从未与人结怨,更不可能牵扯到太子这般尊贵的人物。
他不过是个地方主官,离天家差著十万八千里,哪来的胆子去招惹储君?
左思右想也理不出头绪,最后只能忍气吞声,吃下这个哑巴亏。
第二件大事,是朝廷决定重开宁波、福建两地市舶司。
开海通商流程繁琐:先由内阁草拟奏章,送至司礼监批红,再呈御前,待弘治帝亲自审阅后方可施行。
虽说旨意已下,但真正的压力其实落在了朱厚照肩上。
毕竟市舶司若开了却不见成效,迟早还得关门。
更关键的是,这次开海是他作为太子力推之事。
一旦失败,朝中大臣必然借此攻讦,说他年轻莽撞、妄改祖制。
最严重的后果是,将来他登基之后,百官会拿这件事做文章,处处掣肘。
每逢他提出新政,群臣便可振振有词:“陛下,当年您执意开市舶,非但未见红利,反添诸多祸患,如今还请多听臣等劝谏。”
不过这些暗流汹涌,朱厚照一无所知。
因为他身后站着一位替他遮风挡雨的父亲——弘治皇帝早已默默扛下了所有风波。
为了确保新政顺利推行,弘治帝悄悄布局:
先是派遣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前往东南巡视,既防地方官员阻挠,也起震慑监督之效;
接着命礼部起草国书,遣使送往曰本,明示利害:若倭寇仍敢侵扰沿海,大明必以兵戎相见。
两步棋走完,最关键的一步来了。
无论是皇帝还是内阁都清楚: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靠嘴皮子更是白搭。
要想让倭寇收敛,必须在东南狠狠打一场胜仗,杀一儆百。
因此,选派新的东南总督统管抗倭事宜,成了当务之急。
前任备倭指挥同知白弘已被革职,此位至今空悬。
大明朝历经百年承平,如今竟难觅一位能担此重任的将才。
人选之重要,关乎国策成败。
这一日清晨,弘治帝便在武英殿召集内阁大学士与六部尚书举行廷议,议题正是——谁来出任东南总督,主持剿倭大局。
朱厚照也被召入殿中,陪坐听政。
他刚进宫那会儿,弘治皇帝便将自己接下来要推行的一系列举措,尽数讲给了太子朱厚照听。
弘治帝是想借此事点醒儿子:每一项政令下达之后,都必须配套周全的后续安排,否则便是空中楼阁,徒增纷乱。
可朱厚照的心思,早已飞到了苏尘那边。
他简直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当初苏尘就对他说过,开海通商只是开端,真正要紧的是后续动作——比如派御史巡视东南,向曰本递送国书,再选一位得力干臣出任备倭总督!
天啊,父皇眼下正一步步施行的,不正是尘弟早先说过的那套方略吗?
而苏尘当时说这些话时,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不过闲谈几句家常,全然不觉得这是何等高深的谋略。
若让尘弟入朝为官,哪怕直接进内阁当个大学士,又有谁敢说不合适?
就在朱厚照心神恍惚之际,武英殿内的气氛却骤然紧张起来。
兵部尚书刘大夏率先出列,推荐兵部的一位给事中出任总督备倭。
“皇上!”他拱手陈词,“兵部掌管军务,边防战备本就是职责所在,此事理应由我部派人前往督办。”
话音未落,都察院左都御史立刻反驳:
“东南一带本就是我都察院监察范围,院中官员常年巡查地方,风土民情了如指掌,无需适应时日,即刻便可履职。”
前几日,这两人还同朝力谏,联手反对开海;如今海禁刚松,转眼又为一个职位争得面红耳赤。
双方各执其理,谁也不肯退让,连弘治帝一时也难以定夺。
朱厚照听得一头雾水。
他原以为,派个人去东南管防务,不过一道旨意的事,怎么竟也能吵成这样?
这场廷议最终不了了之,弘治帝只好宣布散朝,明日再议。
待六部阁臣陆续退下,朱佑樘才语重心长地问儿子:“照儿,你看出这其中的门道了吗?”
朱厚照挠了挠头,一脸茫然:“没儿臣实在不明白,父皇指的是什么?”
朱佑樘笑了笑:“那便回去好好想想。
他们为何争执?争的又是什么?父皇也得再斟酌人选。
你先回东宫去吧。”
临走前,他又补了一句:“对了,我给你东宫增派了三十名身手出众的禁军,出入务必带上,万不可再出岔子。”
他清楚这个儿子素来不安分,总爱偷偷溜出宫去玩闹。
以前也劝过、拦过,可终究无用。
与其死堵,不如稍加疏导。
于是不再严令禁止,只反复叮嘱他务必保重自身。
上回朱厚照遭人行刺的事,至今仍让他这个当皇帝的父亲心有余悸。
“知道了,父皇!”
朱厚照应了一声,背着手离开武英殿。
一回到东宫,便匆匆唤上刘大伴(刘瑾)和几名侍卫,直奔槐花胡同的青藤小院。
“尘弟!你真是神了!我听说,父皇现在做的,全是你之前说过的那套办法!”
苏尘见他满头大汗,显然是从宫里一路跑来的。
他也不点破朱厚照是如何得知宫中机要的——这种秘事,寻常人哪能知晓?唯有这位太子殿下,还天真地以为苏尘什么都不知道。
苏尘递过一方帕子:“先擦擦汗,别又吹了风,落下病根。”
“嗯嗯。”朱厚照胡乱抹了把脸,迫不及待追问:“今天兵部和都察院在殿上吵翻了天,就为了那个备倭总督的人选。
你说,他们至于吗?到底图个啥?”
方才在武英殿,朱佑樘问他可明白其中缘由,他一句也答不上来。
苏尘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提起红泥小炉上温著的茶壶,高冲低泡,先洗盏,再投茶。
茶叶虽非名品,但他仍坚持烫过两道才斟出一杯,递到朱厚照面前。
他做事向来讲究这份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