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不一样?”苏尘问。
“说不上来,就是感觉有点不一样,可又没变。”朱厚照挠头。
“小先生,你说”
苏尘笑着摆手:“别叫这个了,我年纪比你还小,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哦那,尘弟,你觉得那些朝臣该不该砍了换人?要是你,会不会动手?”
这话里带着一股少年气的愤懑。
弘治皇帝虽教导过他要忍耐,他也听进去了,可心里憋著一股火,总想找个人一起骂几句,发泄一番!
苏尘略带玩味地盯着他看。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你看我干嘛?”
苏尘慢悠悠道:“我就在想啊,你怎么知道这些朝政事儿的?”
朱厚照一慌:“我我认识人嘛有朋友告诉我的!”
苏尘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太子,还真是可爱得紧。
朱厚照心里有些忐忑。
他不愿让苏尘知道自己是当朝太子。
这些年,他看似热闹,身边也常围着一群世家子弟嬉闹玩耍,有人奉承,有人讨好,表面热络。
但他清楚,这些人不过是畏惧他的身份罢了。
一旦没了权势,谁还会真心待他?
若苏尘知道了他是太子,恐怕也会变成另一个笑脸相迎的“朋友”,再不会有眼下这般随意交谈的自在。
从前父皇常说“天子孤家寡人”,他不懂,如今渐渐明白了——
做太子已是寂寞,为帝王更是如此。
他不知道的是,苏尘其实早就洞悉一切。
只是从不点破。
好在苏尘也没继续追问,轻轻咳了两声,顺势岔开了话题。兰兰雯茓 冕肺越独
和有些人说话为何舒服?未必是词句多精妙,而是对方懂得分寸,知进退。
苏尘虽未踏足江湖万里,却读尽千卷典籍,通人情、晓世故,心性自是圆融。
他看着朱厚照,语气轻缓地问:“那你为什么觉得他们该杀呢?”
“因为他们反对开市舶司!”朱厚照脱口而出,“眼界窄,挡着国家前路,任倭寇横行,这不是祸国吗?”
苏尘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是问这个。
我想知道的是,你推这件事,真正想达成什么?”
“当然是开市舶司啊!”朱厚照答得干脆。
“对啊,”苏尘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你要的是市舶司开门。
可就算你把他们都除了,门还是没开,目的没实现——这么一想,你算赢了,还是输了?”
朱厚照怔住。
仔细一想,似乎真是如此。
争斗胜负不在手段多狠,而在结果是否达成。
门开了,便是胜;门依旧闭着,无论杀了多少人,仍是败局。
这时,苏尘将红泥炉上煨著的热水倒入茶碗,递了一杯给朱厚照,自己也慢慢啜饮一口,茶烟袅袅,映着院中微光。
“杀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为了出气吗?还是因为你争辩不过别人,就只好动刀了?”
朱厚照怔住了。
是啊我凭什么就想把他们都杀了呢?不就是因为他们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没法反驳吗?
这不正是无能之人的暴怒么?
他心头翻涌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先前那股愤懑也悄然褪去。
一旦你动怒,其实就已经输了。
因为你拿不出更有力的办法应对对手,只能靠发火来掩饰自己的无力。
朱厚照一直觉得苏尘厉害,但这份厉害,并不在他有多高的武艺,也不在口才如何锋利。
真正让他佩服的是——似乎没有什么能让苏尘失态,没有什么能逼得他后退半步。
那双唇红齿白、宛如春桃的眼眸里,总浮着一层淡然,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沉稳得不像个少年。
可他明明年纪轻轻,怎会透出这般气度?
我这辈子,怕是永远都达不到尘弟这样的境界吧?
苏尘轻抿了一口茶,将茶盏缓缓搁在案上,看向朱厚照:“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把反对的人都除了,将来谁来治理天下?”
“新提拔上来的人,会不会只是空占位置、尸位素餐的庸官?”
“如今能在朝堂立足的,哪一个不是在自己职位上做出过实绩的?”
“你说是不是?”
朱厚照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苏尘继续道:“没错,正是如此。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愿遵从天子的旨意,有些人是因为私利牵扯,或许与东南的大商户暗中有往来;也有些人,未必不是真心忧虑未来。”
“毕竟未来的事谁说得准?你觉得这事有利,别人却担心它会引出更大的祸患。”
“嗯我手里有两个铁球,一重一轻,若同时松手,你觉得哪个先落地?”
朱厚照脱口而出:“当然是重的那个。”
苏尘微微一笑:“我说是一同落地。”
“怎么可能!肯定是重的先到地!”
苏尘不紧不慢道:“你看,同样是这件事,我们两人看法不同,就会起争执。
那么治理国家这么重大的事,难道还不该允许别人有不同意见吗?分歧本就是常情。”
说著,他手掌一松。
呼——
两个大小迥异的铁球,在朱厚照惊诧的目光中,竟真的同时触地。
他似有所悟,却又像还差一层窗户纸未破。
苏尘想传递给他的,归根结底四个字——以果为先。
朱厚照仍有些不甘:“可难道就真的不开市舶司了吗?每次倭寇登岸,浙东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咱们大明怎能一直窝囊下去!”
苏尘摇头:“只要你能在道理上压倒对方,让他们心服口服,自然就能推行下去,何必动杀?”
朱厚照叹气:“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驳回去啊。”
苏尘问:“那你告诉我,他们都是用什么理由反对开市舶司的?”
朱厚照连忙把今日朝会上左都御史和兵部尚书的言论一一复述。
苏尘听完,轻轻点头。
这些老臣惯用的托词,他早有预料。
无非是搬出祖宗规矩,再扣上一个“不孝”的帽子罢了。
他对朱厚照说道:“《太祖实录》里其实从未写过‘片板不得入海’这句话,那是后人对洪武四年第一道禁海诏令的通俗解读而已。”
“洪武四年,下令‘禁止沿海百姓私自出海’;十四年,加一条‘严禁沿海居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遣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连渔民下海捕鱼都被禁止;二十三年,朝廷下诏,户部严查与外藩勾连之事,明确金银、铜钱、火药、兵器一律不准流出境外;二十七年,凡敢私下与番邦贸易者,一律按重罪论处;三十年,再次重申‘百姓不得擅自出海与外国通商’。”
朱厚照张著嘴,愣愣地看着苏尘,像是刚学会飞翔的雏鸟第一次看见天空。
这是《洪武实录》啊!而这部史书,是在太宗文皇帝(朱棣)年间修撰完成的。
整部典籍浩如烟海,文字古奥艰深,常人读来尚且吃力,可苏尘竟能一字不差、从容背出!
天啊他太厉害了!若是我在群臣面前也能这般镇定自若地背出太祖遗训,岂不是要震得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苏尘望着呆住的朱厚照,轻声问道:“你听出来其中的变化了吗?”
朱厚照一脸茫然:“啊?什么变化?”
苏尘反问:“洪武四年是‘不准出海’,到了十四年变成‘严禁私通外夷’。你觉得,哪一条更狠?”
朱厚照不假思索:“当然是四年的那条啊!那时候压根儿连船都不能下海。
十四年虽说管得严,可没说不让出海,只是不许私下勾结外国罢了。”
他顿了顿,忽然觉得这话里有话,不由得愣住,怔怔望着眼前神色如常的苏尘。
苏尘说话不紧不慢,字句清楚,虽声音微弱,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气音,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威势不足,但道理十足。
他接着对朱厚照道:“那你再看看,洪武十七年又出了什么政令?——‘禁浙东渔民入海捕鱼’。”
“比起十四年‘私通倭寇’的罪名,这一条是不是松了些?”
朱厚照喃喃道:“好像是轻了点。”
他眉头皱起,似乎抓到了什么,却又说不清。
苏尘继续道:“那二十三年呢?只说了金银、铜钱、火药、兵器不得运往海外。相较十七年连捕鱼都禁了,是不是又退了一步?”
他顿了顿,目光沉静:“你先前说,朝中大臣拿‘祖训’和‘片板不许入海’当理由,反对重开市舶司。
你说祖训不能违,违了就是不孝。”
“可问题是——太祖皇帝自己,就一次次改了自己的规矩。如果他真铁了心要‘片板不入海’,一道禁令足矣,何须反反复复立这么多条?”
朱厚照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呆坐着,眼神里满是茫然与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