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尘轻轻一笑:“太祖爷离咱们太久远了,要想真正明白这些祖训的本意,就得去想——他当时为什么这么说?背后藏着什么?”
“我们不妨回头看看,洪武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催生出‘片板不许入海’这样的铁律。
那时候,倭寇真有那么可怕吗?真值得大明如此如临大敌?
朱元璋那时兵强马壮,若倭人敢犯边,依他的脾气,怕是早就派大军踏平琉球、冲上曰本列岛了。
当年为剿北元残部,他能调十五万大军、三十万匹战马远征漠北,对付几个跳梁小丑般的倭寇,会手软?
苏尘没绕弯子。
他知道朱厚照读书不多,便耐心解释:“洪武四年,正是张士诚、方国珍余党流窜海外的时候。
太祖立这条令,不是为了防倭寇,是为了断绝这些败军之将借海外岛屿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的可能。”
“至于十四年、十七年又为何再提禁海?”他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脱口而出:“胡惟庸案!”
“对。”苏尘点头,“那胡惟庸被定的是什么罪?”
“谋逆勾结外敌私通”朱厚照说到这儿,猛地睁大双眼,“私通倭寇!”
苏尘缓缓道:“正是。
所以当时的‘禁海’,其实是政治清算的延伸,是借题发挥,打击政敌的手段。”
“现在你告诉我,你还拿这个来堵我的嘴?还拿它当作不可动摇的铁律?”
朱厚照彻底哑火,半晌才低声道:“我我确实不懂这些从小也没怎么用心读过书。”
这是他第一次,因无知而感到羞耻。
也是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原来知识,竟能如此锋利,如刀割骨,无声无息就把一个人的傲气削平。
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在朝堂上争辩,自己总是干瞪眼、憋著一肚子火却无力反驳。
不是他不够聪明,而是那些老臣一张口就是典故、闭口便是祖制,引经据典一套接一套。
除非你能用他们熟悉的语言把他们驳倒,否则他们永远占著理,永远掌控著话头!
要是苏尘能在朝中替他说话,他还怕那些老狐狸作威作福吗?
朱厚照忽然抬头,眼中闪著光:“尘弟,你想不想入仕?要不要做个官?”
苏尘苦笑:“你看我这副身子,经得起折腾吗?”
“也是”朱厚照心头一沉,忍不住暗骂老天不公。
苏尘喉咙发干,端起茶抿了一口,随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他悄悄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将沾了血迹的一面迅速折进袖中,没让朱厚照瞧见。
“好了,刚才你说,兵部尚书反对开海,说是恐生变乱,危及社稷。”
“可我问你,南宋那样一个偏安一隅、外患不断的弱朝,凭什么撑了一百多年?靠什么养活百万军民?”
“靠的就是经济。”
“都说南宋藏富于民,可朝廷的钱从哪来?市舶之利,海贸之税。”
“这么浅显的道理,太祖皇帝真的不懂吗?”
朱厚照激动地拍案:“对!就是这样!尘弟,你到底读了多少书?怎么这些事你随口就说得出?”
苏尘淡淡一笑:“闲来无事,唯有读书。
我这副身子,除了翻几页书打发时间,还能做什么呢?”
“你把读书当成消遣?”朱厚照瞪大眼,“你不腻吗?”
苏尘摆了摆手,笑道:“不累,读书本来就是件有意思的事。”
朱厚照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那行吧,我回头也翻翻书,看看能不能看出点门道来。”
不知不觉间,苏尘的话已经在朱厚照心里扎下了根。
他讲那些典故、引那些史实,不是为了显摆学问,而是想让这位天子明白——知识不是死的,是能用的。
尤其是对付那些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各怀心思的朝臣,懂得越多,就越不吃亏。
只要能让太子对“读书有用”这件事动了念头,目的就算达到了。幻想姬 追蕞鑫蟑結
少年心性,你越板起脸说教,他越反感。
你说“好好念书,将来才能当个贤君,治理天下”,这话听着就让人犯困。
谁愿意听人天天念经?你觉得重要,别人未必买账。
没摔过跟头的人,哪知道书本里的东西有多金贵?
“我还有个问题。”
朱厚照摸著下巴,故作沉稳,像极了街头私塾里摇头晃脑的老夫子。
苏尘忍俊不禁:“说吧。”
朱厚照正色道:“咱们要开海禁,是为了剿倭寇。
可问题是,倭寇之所以猖獗,是因为有咱们大明的人通敌卖国,给他们通风报信。”
“要是开了海,这些内鬼照样能勾结外贼,带人上岸烧杀抢掠,浙东百姓岂不是还得遭殃?”
苏尘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这小子,开始动脑子了。
“所以啊,单靠开海远远不够,得几招一起使。”
“今年朝廷要派巡察御史出京,都察院会往东南走一趟,重点查一查那边的官场有没有蛀虫。”
“其次,得挑个靠得住的大臣,去东南总揽防倭事务,顺带整顿水师,练出一支真能打的队伍。”
“礼部也要拟文递去曰本,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再纵容倭寇滋扰我边境,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抓到的倭寇,一个不留,斩首示众,挂在东南城门上,让所有人看看下场。”
当初苏尘就跟朱厚照提过,东南倭患不能急,得一步步来,欲速则不达。
开海只是第一步棋,后面还有一连串手段要跟上,才能慢慢把这股祸水压下去。
更何况,开海还有另一层好处——给国库添一条活路,多一条财源。
朱厚照听完,心中震撼不已,彻底服气。
此刻他的心思早已飞回朝堂。
昨天他还无力反驳,只能听着大臣们高谈阔论;可从今往后,他要有底气站出来,把那些陈词滥调驳个片甲不留!
青藤小院,后院深处。
苏尘蹲在泳池边,一块一块地将砖码在池沿上。
每一块都仔细对齐,力求严丝合缝。
三十文钱从正阳大街雇了个短工,才把这批砖运进来。
他自己当然不会去扛砖搬石,但砌这么点边角活,还能勉强应付。
底下埋著铁管,密密麻麻连着火炉,冬天点火加热,热水循环,就能让池水温润如春——这是他设想中的人工温泉。
砖砌完时,他已是满头大汗,手臂发酸,连水泥都无力搅拌,只好停工。
缓步走到旁边的太师椅坐下,端起茶碗,眯眼晒著午后暖阳。
时光悠悠,风也轻柔。
咳咳
几声低低的咳嗽后,他抱著书卷,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朱厚照昂首挺胸地踏进乾清宫,脚步带风,神采飞扬,活像个刚打赢胜仗的将军。
方才从苏尘那儿听来的道理,全被他牢牢记在心里,连反驳的措辞都背了几遍。
他倒要瞧瞧,明天早朝,那些老家伙还能拿什么堵他的嘴!
“爹!”
他大步闯入文华殿,直奔正在批阅奏章的朱佑樘。
朱佑樘抬头见是儿子,放下手中折子,抿了口茶,笑问:“又有什么新鲜事?”
朱厚照气势十足:“再开一次朝会!市舶司不开是吧?这次我亲自逼他们开!”
朱佑樘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叹道:“你这孩子,又学了点东西,就坐不住了?”
太子肯读书,肯思考,做父亲的自然高兴,也不忍泼冷水。
“可你要知道,朝堂上的阁老尚书们,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两榜出身,翰林历练,不少人是从庶吉士一路熬上来的。
他们五十岁才穿上紫袍,半辈子都在读圣贤书。”
“你现在这点学问,上去跟他们辩?差得远呢。”
年轻人热血易燃,但光有冲劲不够,还得有真本事垫底。
朱厚照撇了撇嘴,嚷道:“我不管!你就再开一回朝会!这次我可准备得足足的,非得让他们哑口无言不可!”
朱佑樘默然片刻,望着眼前这孩子倔强的模样,终究叹了口气。
他缓声道:“好,明日清晨,朕便再召一次朝会。”
大朝会岂是说开就开的?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例行朝参,其余时间若要召集百官,必须由皇帝下旨通传司礼监,司礼监再转达太常寺,太常寺通知内阁,内阁再行文各部。
这一整套规矩繁琐冗长,耗时费力。
但为了儿子,朱佑樘不在乎多走一趟流程。
他是天下之主,更是那个愿意为孩子破例的父亲。
这一生,他只有一位皇后,也仅有两个儿子。
长子早夭,仅余朱厚照一人承嗣。
自那以后,膝下再无血脉。
他对这个独子的疼惜,早已深深入骨。
纵然太子平日顽皮捣蛋、不守规矩,可在朱佑樘心中,始终寄予厚望。
他不知为何近来儿子忽然变了性情,也不清楚杨廷和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一向厌学的朱厚照开始关心政事。
但这变化,他乐见其成。
哪怕不合祖制,只要对太子有益,朱佑樘也愿再开一次朝堂。
临前,他还是叮嘱了一句:“明日你在殿上,若辩不过他人,切莫动怒失态。
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言行举止皆当有度。”
朱厚照点头应道:“我知道!说不过就是我没本事,没本事就回去接着学,学会了再来论便是。”
嗯?
朱佑樘心头一动,略感惊讶。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进益了。
这孩子,如今竟也能说出这般明理的话来,实在难得!
杨廷和啊杨廷和,朕托你教导太子三年,如今总算见着成效了。
“好!这话听得朕心里舒坦!”朱佑樘欣慰一笑,挥了挥手,“你先回春和殿去吧,朕这就命人去通传司礼监,明早你准时到武英殿听政。”
只要人在眼皮底下,哪怕闹出些动静,他也压得住场,不至于让太子当众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