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绳滑落半寸,停住。
碗沿那只侦察蜂翅膀收拢,再没动过。
石案上两碗麻辣烫的热气散尽。红油表面金光凝住,像冻住的晨光。
林小满的手还搭在玄烬左手腕上。五指松开,但位置没变。玄烬的手也松开,指尖垂在石案边缘,离她小指不到一寸。
他们没睁眼。
也没再呼吸。
观星台风停了。
辣椒田那边飘来的辣香淡了一点。
启明塾钟声敲到第九下时,一个穿蓝布裙的小女孩跑上台阶。她手里攥着刚画好的纸,上面是两个歪歪扭扭的人影,牵着手,头顶画了三颗星星。
她没喊人。
只是把纸轻轻放在石案边,退后两步,蹲下,双手合十。
她没哭。
只说了一句:“林奶奶,玄爷爷,今天光带打嗝,带芝麻香。”
说完,她站起来,转身跑下台阶。
她没回头。
可台阶下的少年们看见了。有人摘下腰间玉简,调出影像回放——画面里,林小满正把最后一块豆皮放进玄烬碗里。
那人点了保存,标上日期:双圣纪元元年春。
市集照常开张。
西区早餐车支起来,摊主往锅里倒油,滋啦一声。
他抬头看了眼观星台方向,舀起一勺面,撒上葱花,又多加了一勺辣子。
没人敲丧钟。
没人挂白幡。
但那天所有魔族的早餐里,都多了一小碟腌辣椒。
北岭断崖东侧,夜光苔蓝雾升得比平时高。
老农蹲在田埂边,用木片削了个小牌子,刻上“小满椒”三个字,插进土里。
旁边新栽的一株辣椒苗,叶子抖了一下。
工坊区,赤燎站在大钟前,没说话。他身后三十名匠人排成一列,每人手里捧一块未打磨的墨玉。
赤燎抬手。
所有人同时将玉片抛向空中。
玉片飞到界壁光带下方时,自动裂开,分成九百九十九片薄片,每一片都映出林小满系围裙炒底料的侧影,或玄烬解下魔剑递给少女的画面。
光带轻轻一荡,薄片随流光远去。
它们不会沉没。
会漂到血色荒原旧址,会绕过启明塾屋檐,会停在每一户人家窗台上,停留三日。
第三日清晨,窗台上的玉片自动碎成粉末,混进晨露,渗进泥土。
当天,全城七百二十三处灵藻池,水位齐齐上涨三寸。
启明塾开学第一天,先生没讲《魔契基础》,先发下新课本。
封皮印着四个字:双圣列传。
翻开第一页,是林小满写的批注:“别总皱眉,小满煮的汤,够你笑一辈子。”
字迹潦草,像外卖单上赶时间写的。
第二页,是玄烬的朱批:“此句准。”
下面盖着一枚火漆印,图案是一只握着朝天椒的手。
孩子们开始背诵。
声音整齐。
“万物皆可搭。”
“剑不劈界,只护光进来。”
“听得见的声音,才是真声音。”
“积分不是奖惩,是信任的刻度。”
“辣椒熟了要摘,制度熟了要改。”
下午,市政工坊门口贴出第一张告示。
标题:光护奖申报启动。
申报条件第一条:曾用非武力方式解决过一次群体性分歧。
例子栏写着:林小满,用一碗麻辣烫平息厉敖长老团质疑;玄烬,用五星评语确立新政务流程。
申报材料要求:至少三份目击者证言,一份现场影像,一张手写心得。
当晚,工坊收到第一份申报。
署名:赤燎。
附件:三十七份证言,全部来自西区早餐摊主;一段影像,拍的是林小满教玄烬包饺子;心得只有一行字:“她说,馅儿不能塞太满,不然煮破了,就只剩皮。”
魔宫议事殿没开追思会。
玄烬的王座空着。
林小满常坐的矮凳还在原地。
凳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册子。
封面写着《实录》。
最新一页空白。
有人想合上它。
手伸到半空,又缩回去。
那页纸一直空着。
后来,每天都有人往上面贴一张便签。
有的写:“今日辣椒田增产百分之一。”
有的写:“启明塾新增夜光苔培育课。”
有的写:“侦察蜂网络接入妖界传讯塔,延迟低于半息。”
有的只画了个歪嘴布偶,眼睛是两颗纽扣。
便签越贴越多。
最后一页被完全盖住。
没人撕掉旧的。
新来的就贴在最上面。
三年后,这本《实录》被铸进青铜柱,立在市政广场中央。
柱身刻着一行小字:从前,他们说我们不行。
再往后,是无数个“行”字。
每个“行”字,都由不同人的笔迹写成。
魔界不再提“魔尊”。
只说“玄爷爷”。
也不再叫林小满“主管”。
孩子喊她“林奶奶”。
大人喊她“小满姐”。
外族来使登记名册,问及身份,文书官提笔写:“智慧之母,护光之伴。”
对方愣住:“她不是……”
文书官点头:“她不是神,但她让神学会了等一碗面。”
那年丰收节,烬灭城第一次演双圣剧。
主角由十个孩子轮流扮演。
道具是真辣椒、真玉简、真侦察蜂。
演到林小满闯魔宫投诉那一场,扮演她的女孩突然开口:“你们魔宫差评率太高了!我要见负责人!”
全场静了一秒。
然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笑声惊起飞鸟。
飞鸟掠过界壁光带时,翅膀沾了点光,落下几粒金粉。
金粉落在辣椒叶上,叶子立刻结出细小的红点。
第二天,全城辣椒提前一周转红。
魔宫设“双圣日”。
每年这一天,不办公,不议事,不练兵。
只做三件事:
一、所有人吃一碗麻辣烫。
二、所有孩子交一份提案。
三、所有大人,对身边一个人说一句:“谢谢你,还在。”
第五年,一个盲眼老妪坐在西区长椅上,摸着孙女递来的玉简。
玉简里播放着林小满教玄烬缝布偶的影像。
老妪听完,忽然说:“我见过她。”
孙女问:“在哪?”
老妪说:“在梦里。”
孙女笑了:“奶奶又做梦啦。”
老妪摇头:“不是梦。是她来过。”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向观星台方向:“那天,红绳滑下来的时候,我正路过山脚。风停了,我听见一声笑。像油花爆开。”
孙女低头看玉简。
影像正放到玄烬低头看成长计划表,手指停在“需监护”那一栏。
他没写名字。
只画了一个小人,牵着另一个小人。
两人头顶,画了三颗星星。
孙女忽然抬头。
她看见观星台穹顶投影亮了。
不是星图。
是两碗麻辣烫。
红油浮金,葱花翠绿。
热气缓缓上升。
然后,画面淡去。
只留下一句话,悬在光里:
“别总皱眉。”
孙女伸手,想去碰那句话。
指尖还没碰到,光散了。
她收回手。
把玉简翻过来。
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林小满,生于外卖单纷飞的清晨,卒于观星台洒满阳光的早晨。她没留下遗言,只留下一个习惯:等面煮好。”
孙女合上玉简。
抬头。
看见对面茶摊老板正往客人碗里多加一勺辣子。
她也笑了。
起身,走向市政工坊。
手里攥着一张纸。
纸上写着她的第一个提案:
《关于在启明塾增设“林奶奶厨房实践课”的申请》。
她走到工坊门口。
门开着。
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是林小满的。
也不是玄烬的。
是赤燎的。
他在念一份新公告。
公告开头写着:
“经光护奖评审组一致通过,现批准以下提案——”
孙女停下脚步。
没进去。
她靠在门框边,听着。
公告念到一半。
她忽然开口:
“赤燎叔叔。”
赤燎抬头。
孙女举起手里的纸。
“这个,算不算‘用非武力方式解决群体性分歧’?”
赤燎接过纸。
扫了一眼。
点点头。
拿起朱笔,在右下角画了个圈。
圈里写了一个字: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