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沙砾在靴底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带起一小股干燥的尘土。三叶屋 庚歆最哙丘陵地带的地形比远处看起来更加崎岖，裸露的岩石被风沙侵蚀出狰狞的棱角，像大地裸露的骨骼。风没有停，持续地从某个方向刮来，带着荒野特有的、混合了尘土和某种淡淡腥气的味道。
石懿走在前面，距离我大约五步。他的步伐稳定，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相对坚实的地面上，避开那些看似平坦、实则松软的沙坑。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我只是他身后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我的体力在迅速消耗。从聚落出来，没有进食，只有昨晚那点勉强果腹的糊状物。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沙粒。小腿的肌肉开始酸痛，肺部因为持续的爬坡而火辣辣地疼。但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跟上。目光不敢离开他的背影，同时用眼角余光扫视著周围的环境。
这是观察。法医的本能，即便疲惫不堪，也像呼吸一样自然。
岩石的阴影随着太阳的移动缓慢变化。地面上的沙尘被风吹出细微的纹路，大部分朝一个方向流动，但在几处岩石的背风面，纹路出现了不规则的涡旋。一些低矮的、枯死的灌木根部，土壤的颜色比周围更深，像是近期被翻动过，又或者有什么东西从下面钻出来过。
还有刮痕。
在几块风化石的侧面，离地面约半米高的位置，有几道新鲜的、浅白色的划痕。痕迹很细，但很深，边缘锐利，不像是自然风化的结果。更像是某种带爪的东西，快速掠过时留下的。
我的心脏微微收紧。
石懿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转身，只是抬起右手，食指指向我们右前方大约五十米外的一片区域。那里是几块巨大的、相互倚靠的岩石，形成一个天然的凹陷，地面相对平坦，覆盖著一层看起来均匀的浅色沙土。
“第一课，观察。”他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告诉我，那里有什么不对劲。”
我停下脚步，喘息著，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身体的疲惫和喉咙的干渴中剥离出来。目光聚焦在他所指的那片区域。
岩石的阴影角度现在太阳在我们左后方，那片凹陷区域的大部分应该处于阴影中，但实际只有靠近岩石根部的一小部分是暗的，其余部分暴露在阳光下。这意味着岩石之间的空隙可能比看起来大，或者后面是空的。
地面沙土的流向。风从我们左侧吹来，凹陷区域的沙土表面纹路却呈现出至少两种不同的方向，在中心位置形成一个小小的、杂乱的交汇点。像是被反复踩踏、搅动过。
至于刮痕距离太远，看不清。但其中一块岩石朝向凹陷内部的侧面，颜色似乎比周围岩石浅一些，像是表层被什么东西大面积刮擦过。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沙哑：“岩石阴影的面积不对，可能后面有空间。地面沙土的纹路很乱，不像自然风蚀。还有那块岩石的侧面，颜色不一致，可能有刮擦痕迹。”
石懿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几秒钟的沉默后，他放下手，继续迈步向前，方向却微微调整，不再是直线前进，而是以一个更迂回的路线，朝着那片凹陷区域的侧翼绕过去。
“继续走。”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我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心脏跳得有点快，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一种逐渐清晰的预感。那片区域有问题。石懿知道那里有问题。他让我观察，不是要答案，而是在测试我是否具备最基本的警惕性。
我们绕到那片凹陷区域的侧面，从一个更高的坡地俯瞰。从这个角度，能看得更清楚。凹陷内部，靠近岩石根部的地方，散落着一些白色的碎片。不是石头，是骨头。被啃咬过、碎裂的动物骨骼，大小不一，有些还很新鲜，上面残留着暗红色的组织碎屑。
风把一股更浓的腥臭味送了过来。
我的胃部一阵翻搅。
石懿的脚步没有停，他选择了从凹陷区域上方大约十米外的一条狭窄岩脊通过。那条路更险，脚下是松动的碎石，但可以完全避开下方的平地。他走得很稳，仿佛脚下是柏油马路。
我学着他的样子，踩上岩脊。碎石在脚下滚动，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我不得不放低重心，手脚并用，一点点挪过去。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保持平衡上，眼睛盯着脚下每一块可能松动的石头。
就在我即将通过最窄那段，精神因为高度集中而稍有松懈，右脚试探性地踏向前方一块看起来平坦的沙地时
脚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中清晰无比的“咔嚓”声。
不是石头滚动的声音。更脆，更干。
我低头。
靴子踩碎了一块半掩在沙土里的、弧形的白色物体。不是石头。是一块头骨，某种小型动物的，眼眶空洞地对着我。被我踩碎的是它的颧骨部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从下方凹陷区域那块颜色异常的岩石后面，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尖锐的摩擦声。
像是金属爪子在粗糙岩石表面高速刮过。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全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本能让我猛地向后仰身，重心失衡，整个人向后跌倒在岩脊上，碎石哗啦啦地滚落。
一道灰黑色的影子从岩石后电射而出。
它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我的眼睛几乎无法捕捉完整的形态。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四肢着地的轮廓，关节以违反常理的角度反向扭曲，赋予它一种诡异而高效的弹跳力。它在岩石间两次蹬踏变向，几乎没有停顿，直扑我所在的岩脊！
距离在瞬间拉近。
我看清了。
它体型瘦长，像一只被拉长、剥皮的大型犬类，但头部更尖，吻部突出，布满细密的、倒钩状的利齿。精武暁税罔 勉肺越独皮肤是灰黑色，紧贴著骨骼和扭曲的肌肉，没有毛发，表面覆盖著一层滑腻的、反光的黏液。最骇人的是它的四肢，末端不是爪子，而是三根细长、弯曲、闪烁著金属般冷光的骨刺，此刻正深深抠进岩石，提供恐怖的抓地力和推进力。
迅爪畸变体。
石懿提到过的“蛇”。
它扑来的轨迹是计算好的，封死了我向后翻滚躲避的空间。那双没有眼睑、只有两点猩红光芒的“眼睛”死死锁定我的咽喉。
恐惧像冰水灌顶。但比恐惧更快的，是训练出的本能。
向后无路，左右是陡坡。唯一的方向向下。
我几乎没有思考，在身体向后倒地的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向岩脊外侧、那片凹陷区域的平地翻滚下去。
高度大约三米。落地时右肩和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沙土地上，冲击力让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眼前一黑。剧痛从肩膀传来，但更强烈的危机感让我在落地的瞬间就向侧面连续翻滚。
“嗤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在我刚才落地的位置响起。那只迅爪畸变体的三根骨刺深深扎进地面，刨起一大片沙土。它一击落空，猩红的眼睛瞬间转向，几乎没有调整，后肢发力，再次扑来！
这一次更近。我能闻到它身上那股浓烈的、混合了腐肉和化学气味的恶臭。骨刺带起的风声尖锐地刺破空气。
躲不开了。
这个判断在电光石火间闪过脑海。我蜷缩身体，用双臂护住头颈和胸腹要害，同时右腿猛地向上蹬出，不是踢向它的躯体（那覆盖黏液滑腻的表皮可能根本不受力），而是瞄准它扑来时必然暴露的、相对脆弱的腹部与后肢连接处那是大多数哺乳动物结构的薄弱点，即便畸变，骨骼和肌肉的连接方式可能仍有迹可循。
“砰！”
我的靴底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某个坚硬但略有弹性的部位。同时，左臂外侧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它的骨刺擦了过去，撕裂了衣物和皮肤。
畸变体发出一声尖锐的、类似金属摩擦的嘶叫，扑击的轨迹被我一蹬打偏，从我身体上方掠过，重重摔在几步外的沙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下。
我趁机翻身爬起，左臂传来阵阵抽痛，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臂流下，滴在沙土上，晕开暗红色的斑点。伤口不深，但很长，火辣辣地疼。
那只迅爪畸变体已经重新调整好姿态，伏低身体，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咕噜声。它的一条后肢似乎有些别扭，刚才那一下蹬踏起了作用，但远不足以让它失去行动能力。
它在评估。寻找下一次攻击的机会。
我急促地喘息著，眼睛不敢离开它分毫，身体微微下蹲，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尽管我知道这在这种怪物面前可能毫无用处。大脑在疯狂运转：速度极快，转向灵活，骨刺锋利，攻击方式以扑击和爪击为主。弱点观察，必须观察
它的头部转动了一下，猩红的目光似乎短暂地瞥向了我的侧后方岩脊的方向。
石懿。
他还在那里。站在岩脊上，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作，没有声音，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就像在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表演。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寒意，瞬间冲散了部分恐惧。他就在那里，看着，等著。
畸变体动了。
不是直接扑击，而是开始以我为圆心，快速而诡异地横向移动，步伐细碎，不断变换方向和速度，灰黑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拖出晃动的残影。它在干扰我的判断，寻找最佳攻击角度。
我的目光死死跟着它，脖颈因为快速转动而僵硬。汗水混著血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带来刺痛和模糊。不能眨眼，不能分神。
它突然停顿，后肢肌肉肉眼可见地绷紧
来了！
我向右侧扑倒，几乎是同时，它原先的位置炸开一团沙土，身影如箭般射向我刚才站立的地方。扑空之后，它没有丝毫停滞，借着落地的前冲力，后肢猛地一蹬，身体在半空中诡异地扭转，三根骨刺划出三道寒光，扫向我的腰腹！
太快了！我刚刚扑倒，根本来不及做第二次闪避。
只能硬抗。
我蜷起身体，用相对厚实的背包和蜷起的膝盖去迎接那一下。同时，右手在地上胡乱一抓，摸到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不管不顾地朝着它扭转身躯时暴露的、靠近颈侧的某个位置狠狠砸去！
“噗嗤！”
骨刺撕裂帆布背包的声音。
“咔嚓！”
石块砸中硬物的闷响。
我感觉到背包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动，整个人被带得向侧面翻滚。腰侧传来一阵钝痛，但似乎没有被骨刺直接命中。那块碎石脱手飞出，不知道砸中了哪里。
翻滚停下，我半跪在地上，剧烈咳嗽，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背包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一些。左臂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崩开，血流得更急了。
那只迅爪畸变体落在几米外，动作似乎迟缓了一丝。它颈侧靠近肩胛的位置，灰黑色的皮肤被石块砸破了一个小口，渗出暗绿色的、粘稠的液体。它甩了甩头，发出更加愤怒的嘶叫。
但它没有立刻再次进攻。猩红的眼睛在我和岩脊上的石懿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权衡。
我趁机喘息，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东西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面饼，一个空水壶，还有那本从聚落带出来的、边缘烧焦的旧笔记本。
笔记本摊开在地上，被风吹动，纸页哗啦作响。
畸变体的目光似乎被那翻动的纸页吸引了一瞬。
就是现在！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扑向畸变体，而是扑向那本笔记本！右手抓住笔记本的同时，左手抓起一把沙土，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畸变体那双猩红的眼睛扬去！
“嘶！”
沙土迷眼，畸变体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嘶，本能地向后跳开，用前肢的骨刺去扒拉面部。
我没有追击。我知道那点沙土困不住它多久。我踉跄著后退，背靠在一块相对坚固的岩石上，剧烈喘息，左手死死按住流血的手臂，右手还抓着那本无用的笔记本。
视野有些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失血和过度消耗带来的虚弱感开始上涌。
那只迅爪畸变体已经甩掉了大部分沙土，重新看向我。它的动作更加暴躁，低吼声里充满了杀意。它伏低身体，后肢肌肉再次绷紧，准备发动最后一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扑击。
我背靠着岩石，无处可退。手里只有一本破笔记本。
我抬起头，看向岩脊上的石懿。
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吹动他破旧外套的下摆。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又扫过那只蓄势待发的畸变体。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是失望。更像是一种确认。
就在畸变体后肢蹬地，即将化作一道灰黑色闪电扑来的前一刹那
石懿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我几乎没看清。只见他从岩脊上一跃而下，不是扑向畸变体，而是落在我和畸变体之间的空地上。落地时悄无声息，甚至没有激起多少尘土。
他背对着我，面向那只已经扑到半空的迅爪畸变体。
没有抽出任何武器。
他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那只凌空扑来的怪物，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向外挥扫的动作。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随意。
但下一秒，那只气势汹汹的迅爪畸变体，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弹性的墙壁，以比扑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重重砸在远处一块岩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它瘫软在地，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颈骨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著。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
尘埃缓缓落下。
石懿放下手，转过身，看向我。
我靠着岩石，还在喘息，左臂的疼痛一阵阵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看着地上那只畸变体的尸体，又看向石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慢慢走近，脚步踩在沙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我面前停下，目光扫过我流血的手臂，扫过我惨白的脸色，扫过我手里还紧紧抓着的、沾了沙土的破旧笔记本。
然后，他的视线落回我的脸上。
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冰冷的字：
“不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