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将废墟的轮廓切割得异常锐利，每一道断墙的阴影都像凝固的墨迹。我攥著那个小布包，贴著墙根移动，脚步比来时更轻，更谨慎。石懿已经去了聚落深处，那片区域此刻像一张被光线照亮的蛛网，任何动静都可能惊动潜伏的节点。
地窖入口的伪装还在，几块破木板和一堆碎砖瓦掩盖著向下的阶梯。我掀开木板，迅速钻进去，反手将木板拉回原位。地窖里依旧昏暗，只有从缝隙透进的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尘埃。石懿的帆布包靠在墙角，旁边散落着几张手绘的图纸，上面是复杂的线条和标记。
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硬邦邦的、看不出原料的干粮，还有一个扁平的金属水壶。我拧开水壶喝了一口，水带着一股铁锈味，但足够清凉。干粮很硬，需要用力撕咬，味道寡淡，但能提供热量。
咀嚼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那几张图纸上。其中一张画的是聚落的简易布局，几个地点被红笔圈了出来旧矿坑入口、垃圾坑、第一起失踪案的仓库还有一条用虚线标出的路径，从我们现在的位置，蜿蜒指向聚落外围的某个缺口。另一张图纸上画著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像是某种密码或标记系统，我看不懂。
外面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聚落正在苏醒。我收起图纸，将它们塞回帆布包，然后开始检查地窖里其他东西。除了石懿的个人物品和一些工具，角落里还堆著几个空罐头盒和几捆用油布包裹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没有太多需要收拾的，我们本来就没带什么进来。
等待的时间变得粘稠。我靠墙坐下，闭上眼睛，让呼吸平缓下来。脑海里反复推演着石懿可能在做的事情他会在哪里“偶遇”居民？会问什么问题？那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如果真是凶手，会有什么反应？守卫长又会如何应对这种公开的、近乎挑衅的“线索公布”？
地窖里的空气沉闷而阴冷。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木板上传来三声有节奏的轻敲两短一长。是石懿约定的信号。
我立刻起身，掀开木板。石懿的身影滑了进来，动作迅捷无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出去时更亮，像打磨过的刀锋。
“看到了？”他低声问，一边快速扫视地窖，确认没有被动过。
“一个修车的男人，”我说，“在你提到旧矿坑动静时，他握扳手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偷看了我们一眼。他腰带上别著一块深色抹布，右手手背有一道愈合不久的浅疤，呈不规则锯齿状，可能是被矿石边缘划的。”
石懿嘴角扯了一下，不知道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记性不错。还有吗？”
“守卫长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守卫，一个不停擦汗，另一个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棍子上。他们很紧张，不单单是因为失踪案。”
“因为我的话戳到了别的东西。”石懿蹲下身，开始将帆布包里的东西重新整理，动作快而有序。“旧矿坑那边，不止有失踪案。聚落高层，或者守卫队里有人，在利用那条废弃矿道做点‘私活’。可能是走私，可能是藏匿物资，也可能是别的。我的问题，等于在告诉他们我知道那里有动静，而且我把失踪案和那动静联系起来了。”
“所以凶手可能和那些‘私活’有关？甚至就是参与者之一？”
“可能性很大。”石懿将几张关键的图纸折好，塞进贴身的内袋，又把那枚磨损的记忆芯片小心地包进一块软皮里。“独居的拾荒者，手脚不干净，常在旧矿坑附近活动他很可能无意中撞见了什么，或者想趁机捞点好处，结果被灭口。手法干净，像是专业的人干的，或者至少是知道怎么让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
他站起身，将帆布包甩到肩上。“收拾好了？”
我点点头，指了指墙角那几捆油布包裹的东西。“那些要带走吗？”
“不用，是诱饵和陷阱材料，没时间布置了。”他走到地窖入口，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我们‘大摇大摆’地进来，现在要‘大摇大摆’地出去。跟紧我，别东张西望，但眼睛别闲着。”
我们钻出地窖，重新站在晨光里。石懿没有选择来时的隐蔽路径，反而走上了一条相对开阔的巷道。这里已经有零星的居民在活动，有人从窝棚里探头出来，看到我们，又迅速缩了回去。空气里飘着炊烟和劣质燃料的味道。
石懿的步伐不紧不慢，甚至有些随意，仿佛只是在清晨散步。他偶尔会停下来，跟路边一个正在生火的老妇人点点头，或者对某个蹲在门口发呆的孩子瞥一眼。但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像一张拉满的弓。
巷道前方出现了那个修理推车的男人。他还在那里，背对着我们，正用锤子敲打着什么，发出有节奏的“铛铛”声。石懿径直走了过去。
“师傅，忙着呢？”石懿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敲打声停了。男人转过身，脸上堆起一种刻意的、带着讨好的笑容。“啊，是您啊。没什么，车轴坏了，修修。”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石懿，又扫过我，最后落回自己的推车上。我看到他握著锤子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旧矿坑那边，最近晚上安静吗？”石懿像是随口闲聊，“我听说前阵子有点动静，还以为有什么大家伙跑出来了。”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个我不太清楚。我晚上睡得早，不太去那边。”他低下头，继续敲打车轴，但节奏明显乱了。
“是吗。”石懿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那可惜了。我还以为常在这片干活的人，会多知道点什么呢。”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居民听见。“毕竟，失踪的那位，以前也常在这附近转悠，对吧？”
敲打声彻底停了。男人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强压下去。“是、是啊老刘头是挺爱瞎逛的。谁知道他跑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巷道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守卫长带着四个人，快步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周围的居民立刻散开了一些，但依旧在远处观望。
“石先生。”守卫长在几步外停下，目光在我们和那个修车男人之间来回扫视。“听说你有些‘新发现’？”
石懿转过身，面对守卫长，姿态放松，甚至有些懒散。“谈不上新发现，只是把一些零碎的东西拼了拼。”他指了指旧矿坑的方向。“失踪案，垃圾坑的痕迹，还有矿坑那边不太正常的‘动静’。守卫长，你不觉得这几件事，连起来看，有点意思吗？”
守卫长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矿坑那边一直有塌方风险，偶尔有声响很正常。石先生，你是外来者，有些情况可能不了解。调查失踪案我们欢迎，但散布不实消息，引起恐慌，就不好了。”
“恐慌？”石懿轻笑一声，“我只是建议加强巡查，尤其是旧矿坑入口附近。毕竟，万一真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跑出来，或者有什么人利用那里做点见不得光的事，最后倒霉的，还是聚落里的人，对吧？”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敲进沉默的空气里。
守卫长身后的一个年轻守卫忍不住上前半步，被守卫长抬手拦住。守卫长的脸色已经由阴转青，他盯着石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石先生的话，我记下了。我们会加强巡查。不劳费心。”
“那就好。”石懿点点头，仿佛真的只是提了个友善的建议。他不再看守卫长，转向我。“走了，菜鸟。该看的都看了，该说的也说了。”
他转身，朝着聚落出口的方向走去。我立刻跟上，能感觉到身后几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那个修车的男人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守卫长和他的手下也没有立刻离开，他们站在原地，看着我们的背影。
一直走到巷道拐角，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范围，石懿的脚步才略微加快。
“打草惊蛇？”我压低声音问。
“是逼蛇出洞。”石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我把线索公开，指向矿坑，等于告诉凶手我知道你的活动区域，甚至可能猜到了你的动机。守卫长那边，我点破了矿坑有‘私活’，他要么加紧掩盖，要么会去找那个让他不放心的人‘谈谈’。无论哪种，都会让隐藏的东西动起来。”
“那我们为什么现在离开？不等著看结果？”
“留在聚落，就是靶子。”石懿拐进一条更狭窄的、堆满垃圾的小路。“凶手如果够聪明，会暂时按兵不动。但如果他慌了，或者他背后的人觉得我们是个威胁，可能会选择最直接的方式让我们闭嘴。在聚落里，他们有的是办法制造‘意外’。离开，去荒野，主动权才在我们手里。如果他们敢跟出来”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在规则模糊的聚落里，暗箭难防。在弱肉强食的荒野，有些规则反而简单。
我们很快接近了聚落边缘。这里的栅栏更加破烂，有些地方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木桩。石懿没有选择任何已知的出口或缺口，而是径直走向一处看起来完全被藤蔓和废弃物堵死的角落。他拨开表面覆盖的破烂帆布和枯藤，后面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被刻意扩大的排水孔洞。
“钻出去，别停。”他示意我先走。
我俯身钻过那个潮湿的孔洞，外面是聚落外墙和一堆倒塌混凝土块形成的夹缝。晨光在这里变得刺眼，风毫无遮挡地吹过来，带着荒野特有的、干燥而粗粝的气息。
石懿紧随其后钻出，迅速将帆布和枯藤拉回原位，掩盖住洞口。他站直身体，拍了拍手上的灰，回头看了一眼第七号废墟聚落。那些低矮杂乱的窝棚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渺小而脆弱，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透过那些建筑看到了别的什么。但只是一瞬，那点情绪就沉入了眼底的深潭。
“走吧，菜鸟。”他转回身，面向广袤而荒芜的废墟大地，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嘲弄的平淡。“第一课结束了，该上第二课了如何在荒野里，不被‘蛇’咬到。”
他迈开步子，走向前方起伏的、被风沙侵蚀的丘陵地带，没有回头。
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个我醒来后待了不算太久、却仿佛经历了漫长时光的聚落，然后转身，跟上了石懿的背影。
风卷起沙尘，掠过裸露的岩石和干枯的灌木。第七号废墟被抛在身后，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灰影。
真正的末世，在眼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