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缓慢的呼吸声并非错觉。
我握著布条火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在昏暗光线下泛白。声音来自隧道深处，不是有节奏的呼吸，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湿润的管道内壁摩擦、拖行时产生的、带着黏腻水声的微弱气流。它很轻，几乎被水滴声掩盖，但我的耳朵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协调。
石懿靠墙睡着，呼吸平稳。我没有叫醒他。那声音没有靠近，只是在深处徘徊，像一头困在迷宫里的野兽，盲目地游荡。
时间在寂静与那若有若无的拖行声中缓慢爬行。布条燃烧得很快，火焰舔舐著浸油的末端，光芒一点点收缩。我估算著时间，在它即将燃尽前，用同样的方法点燃了第三根，也是最后一根备用的布条。石懿的背包里应该还有材料，但那是他的储备。
就在第三根布条燃到一半时，隧道深处的拖行声停了。
绝对的寂静瞬间降临，连水滴声都仿佛消失了。这种寂静比声音本身更令人不安。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睛死死盯着检修龛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有限范围。黑暗像有实质的墨汁，在光芒边缘翻滚。
几秒钟后，一声极其轻微、类似湿皮革摩擦岩石的“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那拖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它正在远去，越来越轻，最终彻底消失在隧道无尽的黑暗深处。
我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石懿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了。里面没有刚睡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清醒的冷光。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有东西？”他问，声音很低。
“有。在深处徘徊，没靠近，后来离开了。”我简短回答，递还火把。
他接过，看了看燃烧的情况，点点头。“‘隧道蛞蝓’，大概率。喜欢潮湿黑暗的环境，听觉和震动感知很敏锐，但视力几乎为零。只要保持安静，不制造大的震动，它们通常不会主动攻击体型相当的生物。”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吧，这里不能久留。蛞蝓的分泌物会吸引其他更麻烦的东西。”
我们离开检修龛，重新踏入主隧道。石懿举着火把走在前面，这次他的速度明显快了一些。隧道开始出现岔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一条向下倾斜的。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阴冷，墙壁上的渗水痕迹越来越多，脚下偶尔能踩到滑腻的、不知名的苔藓类物质。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抹不一样的微光。不是火把的光，而是灰白色的、来自外界的自然光。隧道在这里到了一个尽头，出口被坍塌的混凝土块和扭曲的金属框架半掩著，形成一个需要弯腰才能通过的缺口。
石懿熄灭了火把，示意我噤声。他先凑到缺口处，小心地向外观察了片刻，然后才招手让我跟上。
我钻出缺口，刺眼的天光让我眯起了眼睛。我们站在一个缓坡底部，身后是掩埋在土石中的隧道出口。眼前是一片开阔地，但景象令人震撼。
这里像是一个巨型的垃圾倾倒场，只不过被倾倒的“垃圾”是无数汽车的残骸。生锈的轿车、扭曲变形的卡车、只剩框架的公交车它们层层叠叠，堆积如山，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锈蚀的金属在午后的阳光下泛著暗红与褐色的斑驳光泽，破碎的车窗玻璃像无数只呆滞的眼睛，反射著天空。一些残骸上甚至爬满了干枯的藤蔓植物，更添荒芜。
“车辆坟场。”石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旧世界交通彻底崩溃后的产物之一。第七号废墟附近最大的一个。”
风穿过金属骨架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如同哀嚎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油污的酸腐味，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奇怪气息。
“今晚在这里过夜。”石懿说著，开始向坟场内部走去。他选择的路线很讲究，尽量走在两堆残骸之间的凹陷通道里，避开开阔的、容易被从高处观察到的区域。最终，他在一辆侧翻的、车体相对完好的中型货运卡车旁停了下来。卡车驾驶室一侧着地，另一侧车厢板打开，形成了一个有顶的、三面有遮蔽的空间。
“清理一下。”他言简意赅，自己则动手将车厢里一些碎玻璃和锈蚀的金属碎片扫出去。
我放下背包，帮忙清理。空间不大，但足够两个人蜷缩著休息，视野也还可以，能观察到外面两条通道的情况。
清理完毕，石懿从背包里掏出两块用油纸包著的、黑褐色硬块，扔给我一块。他自己靠坐在车厢板上，撕开油纸，咬了一口那看起来像压缩泥土的东西，慢慢咀嚼。
我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口。口感极其粗糙，像在嚼浸了水的木屑混合著沙土，味道寡淡，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草根苦味和淡淡的咸味。但它确实能提供饱腹感和热量。我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就着他递过来的水壶，小心地喝了一小口。
我们沉默地吃著这顿简陋的“晚餐”。夕阳开始西斜，给锈蚀的车辆坟场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悲凉的光晕。远处的金属山峰投下长长的、扭曲变形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怪兽。
“那缕合成纤维，”石懿忽然开口，眼睛看着外面逐渐变幻的光影，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你怎么看？不是聚落里该有的东西。”
我咽下嘴里干硬的混合物，谨慎地组织语言。“纤维本身很新，磨损极轻微，说明不是从旧世界遗物上脱落的。它的强度、韧性，还有那种特殊的光泽，更像是工业制品。聚落的手工纺线或编织物达不到这种均匀度。”
“嗯。”石懿不置可否，又咬了一口干粮，“凶手呢？凭伤口和那点纤维，你能画出个什么轮廓？”
“男性，大概率。力量很大，爆发力强，惯用手是右手。熟悉人体结构，或者至少，熟悉如何快速、安静地致人死地。工具是某种特制的、带倒刺或粗糙面的锐器，可能就是为了留下那种撕裂伤，掩盖真实伤口形态。他冷静，有计划，对聚落内部巡逻和人员作息有一定了解。”我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他不介意使用聚落里没有的材料。这意味着他有外部渠道，或者他本身来自外部。”
石懿终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专注力让人感到压力。“外部。比如？”
“比如‘归零会’？”我试探著说出这个从原身记忆角落里翻出的名词，一个在流言中与许多诡异事件和失踪案相关的神秘组织。
石懿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别的什么。“归零会”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有些飘忽，随即又恢复了平淡，“他们确实喜欢用些花里胡哨的材料。”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话题似乎到此为止了。
但紧接着，他抬起手，指向车辆坟场边缘，远处一片看起来有些模糊的区域。那里的景物像是隔着一层淡灰色的、不断缓慢流动的薄纱，颜色比周围显得黯淡、不真实，几棵枯树的轮廓在薄纱后微微扭曲变形。
“那是什么？”他问，问题突兀地跳转。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身记忆里的一些碎片浮现出来，伴随着本能的警惕和隐隐的恐惧。“轻度逻辑扭曲区。”我回答，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听说进去的人，有时会莫名其妙地丢失一段时间内的记忆，或者产生短暂的认知混乱。出来的路可能和进去的路不一样。”
“听说？”石懿咀嚼著这两个字，目光转回我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审视般的探究，“如果我现在要你安全穿过那片区域，到中心点取回一个我事先放在那里的包裹，你需要提前知道什么？做哪些准备？”
问题从具体的凶杀案，一下子跃升到了抽象的、关于末世生存实践的测试。我意识到，关于纤维和凶手的问答可能只是开胃菜，这才是正餐。
我沉默了几秒钟，大脑飞速运转，调动着原身零散的记忆和自身逻辑。“首先，需要知道扭曲区的具体类型和影响范围。是记忆缺失型，空间错乱型，还是感知扭曲型？不同的类型，应对策略完全不同。其次，需要知道中心点的确切位置标志，以及包裹的特征，防止因认知干扰拿错东西。第三，需要准备参照物和标记方法，比如高强度的绳索、荧游标记物、或者能在扭曲环境下保持稳定的简易罗盘。第四，必须严格计时，设定折返时间点，一旦超时，无论是否拿到包裹，必须立刻原路返回。第五，需要评估自身精神状态，疲劳、恐惧或受伤都可能加剧扭曲效果。最后”我看向他，“最好有外部接应或观察点，在视线或通讯可及范围内，以防万一。”
我一口气说完，车厢里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风穿过金属坟场的呜咽声。
石懿看着我，这次，他眼里那层玩世不恭的薄冰似乎融化了一点点，露出下面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意味。但他很快又把它掩盖起来。
“理论不错。”他评价道，语气依旧平淡，“记忆缺失型，范围大约半径两百米，中心点有一辆白色的、车顶有红色十字标记的废弃救护车。包裹是黑色的防水袋，用银色胶带封口。”他顿了顿，“但你没有问最关键的问题。”
我愣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问，”石懿慢慢地说，目光锐利，“我为什么要放一个包裹在那里？又为什么，要让你去取？”
我心头一凛。是的，我忽略了动机。在末世，任何一个看似简单的任务背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阱或深意。
“因为”我斟酌著词句，“如果这是考验，那么任务本身的目的就是考验。包裹里可能什么都没有，或者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重要的是执行任务的过程，以及我是否会提出这个问题。”
石懿嘴角那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又出现了。他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只是重新靠回车厢板，仰头看着逐渐被暮色浸染的天空。
“今晚我守前半夜。”他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不容置疑，“你抓紧时间休息。这里相对安全，但‘徘徊者’有时会游荡到这片区域。它们对声音和新鲜血肉的味道很敏感。”
他说的“徘徊者”，在原身记忆里是低等畸变体的一种，人形，但智力低下，依靠本能和强化过的感官活动，成群出现时颇具威胁。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靠着冰冷的车厢壁，闭上眼睛。身体疲惫不堪，但大脑却异常活跃。石懿的每一个问题，每一次话题跳跃，都像在测绘我知识地图的边界。关于凶案，关于末世，关于我这个人。
这场看似漫无目的的行走，这场沉默与问答交替的旅程，究竟要将我们引向何处？
那缕合成纤维的秘密，他究竟知道多少？
而那个所谓的“包裹”和“逻辑扭曲区”，是真的存在，还是另一个更精巧的测试？
疑问在黑暗中盘旋，得不到解答。我只能收紧身上单薄的外套，在车辆坟场呜咽的风声和铁锈气息中，强迫自己进入另一种浅眠随时准备被危险惊醒的那种。
夜色，正从锈蚀的金属缝隙间，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