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眠像一层薄冰，意识在冰面下缓慢游动。风声、铁锈味、远处偶尔传来的金属摩擦声这些感官信息被过滤，归类，标记为“安全背景音”。直到某个声音打破了这种平衡。
不是突然的巨响，而是某种细微的、不协调的断裂声。像一根干燥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细枝，在某个不经意的重量下，发出清脆但短促的抗议。
我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车厢内壁斑驳的锈迹，在极其微弱的天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红色块。身体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每一块肌肉都已经绷紧。我没有立刻移动，只是让呼吸重新变得绵长而无声，耳朵捕捉著冰面破碎后的寂静。
几米外，石懿原本靠着另一侧车厢壁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不是消失，是改变了形态。他半蹲在车厢一个破损的窗口下方，身体轮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右手握着他那把枪，左手抬起，朝着我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手势手掌下压，五指并拢，意思是“待着别动”。
然后，他食指竖起，在耳边轻轻点了点。
仔细听。
我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车厢外。风声依旧，呜咽著穿过车辆的骨架。除此之外有了。极其轻微的、沙沙的摩擦声，像是粗糙的布料拖过地面，又像是爪子，轻轻刮擦著金属或水泥。
声音来自我们营地的侧后方，大约二十米开外。不是直线靠近，而是在缓慢地、不规则地移动。停一下，动几下，再停。伴随着一种低沉的、非人类的喘息，不是野兽那种清晰的呼哧声，更像是什么东西的胸腔在漏气，带着湿漉漉的杂音。
不是人类。
这个判断像冰锥一样刺进脑海。原身的记忆碎片里，关于“外面”的危险，除了恶劣的环境和同样挣扎的人类，更多的是这种东西。模糊的、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轮廓。
石懿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缕烟飘过来：“‘徘徊者’。低等畸变体的一种。视觉基本退化，听觉和嗅觉被强化过。喜欢偷袭落单的，或者”他瞥了我一眼，“睡着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他依旧半蹲在那里，枪口随着外面那细微声响的移动，极其缓慢地调整著角度，但始终没有指向某个固定位置。他在等。
那沙沙声和喘息声又靠近了几米。它似乎不确定。我们的营地选在两辆半埋的卡车之间，背风，入口狭窄，气味可能被风吹散，声音也被车厢阻隔了一部分。它在徘徊，像它的名字一样。
石懿忽然动了。不是大幅度的动作，他只是用靴子的侧面，轻轻踢了一下脚边一块松动的、巴掌大的锈铁皮。
“咔哒。”
声音很轻，但在这种紧绷的寂静里，清晰得刺耳。
外面的所有声音沙沙声，喘息声瞬间消失了。
绝对的死寂持续了不到两秒。
然后，是一种骤然爆发的、混合著粘液搅动和骨骼错位的嘶吼！沙沙声变成了急促的、沉重的拖拽和奔跑声，笔直地朝着我们藏身的车厢冲来！
阴影扑到了车厢入口外。
借着极其暗淡的、黎明前最深沉的蓝灰色天光，我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轮廓。它大致保持着人形，但比例怪异。四肢细长，关节反向弯曲，以一种不协调的、却又异常迅捷的姿态四肢着地。皮肤是溃烂的灰白色，布满暗色的斑块和增生的肉瘤。头部几乎看不出五官，只有一个向下凹陷的、不断开合的孔洞，里面是层层叠叠的、尖细的黑色牙齿。没有眼睛，但在原本是眼眶的位置，有两个不断收缩的、湿润的肉膜。
它停在入口外，那个孔洞般的嘴对着车厢内部，发出更加响亮的、带着探寻意味的嘶嘶喘息。浓烈的腐臭味瞬间灌满了狭小的空间。欣完??鰰占 芜错内容
我的胃部一阵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恐惧是本能的，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心脏。但另一种东西压过了它观察。法医的职业本能，或者说，这具身体在末世挣扎出的生存本能，强迫我将眼前的怪物拆解成信息：移动方式、感知器官（头部肉膜的收缩频率在加快，它在“听”或者“嗅”）、可能的弱点
石懿依旧没开枪。
那徘徊者试探性地将一只细长、前端是尖锐骨爪的前肢伸进了车厢入口，扒拉了一下地面。距离我们不到五米。
“它在定位。”石懿的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教学般的冷静，“声音和气味源突然消失，它会困惑。但不会太久。”
他说话的同时，身体微微后仰，重心调整。枪口稳稳地指向那个不断开合的头部孔洞。
徘徊者的另一只前肢也伸了进来，整个前半身开始向里挤。腐烂的气息更加浓烈。它喉咙里的嘶嘶声变得急促，带着一种捕食者逼近猎物的兴奋。
七米。六米。
石懿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变化。
五米。
就在那东西几乎要完全挤入车厢，后肢蹬地准备扑击的瞬间
“砰！”
枪声在密闭的车厢内炸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火光短暂地照亮了石懿冷峻的侧脸，和那怪物头部骤然爆开的一团暗色浆液。
嘶吼声戛然而止。那具扭曲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然后软塌塌地倒了下去，堵住了大半个入口，只剩下细长的下肢还在外面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很快归于静止。
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烧焦内脏的恶臭弥漫开来。
石懿立刻起身，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他没有去看那具尸体，而是几步跨到车厢另一侧的破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枪声的回音在车辆坟场空旷的金属骨架间回荡，渐渐消散，但随之而来的，是远处更多、更杂乱的声响被惊动。
某种尖锐的、类似鸟鸣但更加凄厉的叫声从东边传来。西侧似乎有重物落地的闷响。还有更多细微的、快速移动的沙沙声，从不同的方向隐约响起。
“收拾东西。”石懿的声音斩断了短暂的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枪声是这里最亮的灯塔。不想被更多东西围住，三十秒内离开。”
我猛地从原地弹起，之前的疲惫和僵硬被肾上腺素冲刷得一干二净。一把抓起靠在身边的背包，迅速检查了一下系带和里面的物品是否固定。石懿已经将他那个不大的行囊甩上肩头，同时一脚将堵在入口的畸变体尸体踹开了一些，清出通道。
“走这边，别管原路。”他率先钻出车厢，没有选择我们来时的方向，而是朝着车辆坟场更深处、地势更复杂的一侧跑去。
我紧随其后。跳出车厢的瞬间，黎明前冰冷的空气混合著硝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天边只有一线极其模糊的灰白，大部分世界还沉在深蓝色的阴影里。脚下是松软的沙土、碎金属和不知名的垃圾，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石懿的速度很快，但路线选择极其刁钻。他专挑废弃车辆堆积最密集、阴影最浓重的区域穿行，利用车体作为掩护，不断变换方向。我跟在他身后大约两三步的距离，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声和他保持一致，同时强迫自己分散一部分注意力去听周围的动静。
那些被惊动的声响并没有立刻靠近，但也没有消失。它们像潮水一样，在坟场外围涌动着，寻找著闯入者留下的痕迹。有一次，我眼角余光瞥见侧后方一辆巴士的残骸顶上，掠过一道瘦长的黑影，速度快得惊人，但转瞬就消失在另一堆废铁后面。
石懿突然停下，蹲在一辆侧翻的油罐车后面，抬手示意。我立刻贴着他蹲下，屏住呼吸。
前方十几米外，两条岔路之间的一片空地上，有东西在移动。不是徘徊者，体型更小，动作更快，像是一大群放大版的、甲壳油亮的蟑螂，正簇拥著分食一具看不清是什么的小型动物尸体，发出密集的、令人牙酸的啃噬声。
石懿观察了两秒，低声说：“‘食腐甲虫’，一般不主动攻击活物，除非被惊扰或数量极大。绕过去。”
我们贴著油罐车的阴影，缓缓向另一侧移动。那些甲虫似乎专注于眼前的盛宴，并没有注意到我们。
离开那片区域后，石懿的速度再次加快。东方的天际线，那一线灰白正在缓慢地拓宽，染上些许黯淡的橙红。天快亮了。
又穿过了大约七八堆如同迷宫般的废弃车辆，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我们来到了车辆坟场的另一处边缘，外面是一片向下倾斜的、长满枯黄蒿草的缓坡，更远处是起伏的丘陵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出模糊的剪影。
石懿在最后一辆锈蚀得只剩骨架的轿车旁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我们来的方向。坟场深处，那些被惊动的窸窣声和偶尔的怪叫似乎被抛在了后面，但并没有完全平息。
“暂时安全了。”他喘了口气，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还能走吗？”
我点点头，肺部火辣辣的，但腿脚还能支撑。“能。”
“那就继续。”他转身，朝着缓坡下走去，步伐稳定，“天亮后，有些东西会退回巢穴，但另一些和‘人’，会开始活动。我们需要找个能观察、能防守的地方，休整一下，然后”他顿了顿，“有些话，得在天亮之后说清楚。”
蒿草划过裤腿，发出沙沙的声响。背后的车辆坟场像一头沉睡的、但已被惊醒的钢铁巨兽，静静地卧在逐渐褪去的夜色里。枪声的回响似乎还在耳边，混合著那怪物头部爆开的画面，和石懿开枪时没有丝毫颤抖的手。
我收紧背包带，跟上了他的脚步。风从丘陵方向吹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冲淡了身后带来的血腥与铁锈味。
天边，那一抹橙红，正在不可阻挡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