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糜氏学堂甲班。
二十几个十岁以上的孩子坐在堂中，每人面前摆着沙盘和炭笔。今日授课的是个新先生，姓苏，原是糜家钱庄的总账房，算盘打得噼啪响，人称“苏铁算”。
苏先生没带算盘，只在讲台上铺开一张大纸，纸上画著些奇怪的符号：0、1、2、3一直到9。
“今日起，教你们一套新数。”苏先生指著纸，“这叫‘糜氏简数’，比算筹简便，比汉字快捷。都看仔细了。”
孩子们伸长脖子。这些符号弯弯曲曲，像画不像字。
苏先生拿起炭笔，在沙盘上写了个“一”，又在旁边写了个“1”。“这是‘一’，这是简数的‘1’。像什么？”
一个胆大的孩子举手：“像根棍子！”
“对。”苏先生笑，“再看这个——”他写“二”和“2”。
“像鸭子！”有孩子喊。
课堂里响起笑声。苏先生不恼，耐心道：“说像鸭子也行，但记牢了，这是‘2’。来，跟着我写。”
孩子们低头，在沙盘上画“1”、“2”。炭笔在沙上划出痕迹，歪歪扭扭，但都认真。
坐在第三排的陈安描得格外仔细。他爹陈平昨夜跟他说，学堂教什么就学什么，糜家教的肯定有用。
半时辰后，孩子们学会了0到9。苏先生开始教算术。
“一加一等于几？”
“二！”孩子们齐声。
苏先生在等号后写“2”。“看，用简数写，就这么简单。若是用算筹”他取出一把算筹，在案上摆弄半天才摆出“二”的表示，“繁琐不繁琐？”
孩子们点头。
“再看这个。”苏先生写“12”，“这念‘十二’。一个1，一个2，并在一起就是十二。若是三十四呢？”
他在沙盘上写“34”。
“这么简单？”一个叫孙小虎的孩子瞪大眼，“我爹在粮铺当伙计，记账时写‘三十四’要三四个字呢！”
“所以叫简数。”苏先生环视全场，“从今日起，学堂所有算术课，全用简数。半月后考试，前十名有奖。”
“奖什么？”
“奖”苏先生想了想，“奖你们去钱庄实习，看真正的账本怎么记。”
孩子们眼睛亮了。
---
与此同时，糜氏钱庄后堂。狐恋文学 醉鑫章結庚辛筷
五个老账房围着一张长案，案上摊著厚厚的账册。算盘声噼啪作响，像下雨。
赵账房六十多岁，在糜家干了三十年，手指在算珠上飞舞，快得看不清。他正在算上月盐场出货的总账：三百五十七笔交易，每笔都要加一遍。
算了半个时辰，他揉了揉眼：“老眼昏花了方才算到第几笔了？”
旁边钱账房探头：“像是二百零三笔？”
“不对，是二百零一。”孙账房插嘴。
三人对了半天，才发现各自算的都不一样。只得从头再来。
这时门帘掀开，苏先生带着两个学徒进来。学徒手里捧著新账册，封皮上写着“二月初三始用”。
“诸位，从今日起，钱庄所有新账，改用简数记账。”苏先生把新账册放在案上。
赵账房翻开一看，眉头皱成疙瘩：“这画的什么符？弯弯曲曲，不成体统！”
“这是简数。”苏先生耐著性子解释，“您看，这‘1’就是一，‘2’就是二，‘10’就是十。记数简便，算账也快。”
“快什么快！”赵账房把账册一推，“老夫用了一辈子算筹汉字，没出过错！这鬼画符，谁能看懂？”
钱账房、孙账房也附和：“就是！”“祖宗传下的法子，怎能乱改！”
苏先生不急，在空白纸上写下一串数字：“那咱们比比。赵老，您用算筹算这道：三百四十五加六百七十八，再减二百三十四。”
赵账房哼了一声，抓起伏案上的算筹。他手法娴熟，一根根算筹摆得飞快。约莫三十息后，报数：“七百八十九。”
他心算片刻，在等号后写789。
“一样。”苏先生道，“但我用时不到您一半。”
赵账房不信：“碰巧罢了！再来！”
“再来十道也行。”苏先生笑了，“不过赵老，您算一道的工夫，我用简数能算三道。钱庄每日进出账少则百笔，多则千笔。若全用简数，能省多少工夫？能多核多少账？能少出多少错？”
老账房们沉默了。
苏先生趁热打铁：“东家说了，改用简数后，账房月钱加两成。但有个条件——半月内必须学会。学不会的，调去仓库管货。”
赵账房脸色变了。管货比账房累，月钱还少。他看看案上那本新账册，又看看自己用了三十年的算盘，一咬牙：“学！”
---
三日后，糜府书房。咸鱼看书旺 蕞薪彰劫更辛快
糜芳正在听小蝶汇报简数推广情况。
“学堂那边，甲班已学完加减。乙班丙班还在认数。孩子们学得快，都说比汉字好记。”小蝶道，“钱庄那边老账房们学得慢，但都在学。赵账房最倔，可昨夜有人看见他屋里灯亮到子时，在沙盘上画数字。”
糜芳笑了：“人都是逼出来的。工坊那边呢？”
“造纸坊、织布坊已开始用简数记产量。盐场、铁厂还在观望，说等钱庄用顺了再说。”
“那就让钱庄先用顺。”糜芳起身，“传话给苏先生，从明日起，钱庄所有旧账重核一遍，用简数新账本。核对的，按量给赏。”
“重核所有旧账？”小蝶咋舌，“那得核到什么时候？”
“所以要快。”糜芳道，“重核过程中，老账房们自然会发现简数的好处。实践出真知。”
小蝶领命退下。
贾诩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本新账册翻看：“公子这简数，确实巧妙。只是起名‘糜氏简数’，是否张扬了些？”
“不张扬。”糜芳走到窗边，“我要的就是让所有人知道，这是糜家推出来的东西。将来用的人多了，说起这数字，就想起糜家。”
“可若有人问起源头”
“就说是我做梦梦见的。”糜芳回头一笑，“反正我本就纨绔，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正常。”
贾诩摇头失笑。这借口，还真符合二公子的人设。
---
又过五日，钱庄后堂。
赵账房盯着新账本，手指在纸上一个个数字点过。他在核一笔三个月前的旧账：盐场出货明细，共四百二十八笔。
若用老法子，他得先把汉字数翻译成算筹，再打算盘，一笔至少十息。四百多笔，少说一个时辰。
可现在
他照着旧账册，在新账本上写数字。345、218、567写着写着，他忽然发现一件事：数字写起来真快。
尤其大数。“三千四百五十六”，要写四个字。而“3456”，四个符号，省时省力。
核到第二百笔时，赵账房停下炭笔，长叹一声。
“怎么，赵老累了？”钱账房凑过来。
“不是。”赵账房指著账本，“老夫是在想这三十年来，白费了多少工夫。”
他拿起旧账册，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他三个月前核的总数，用汉字写：“肆万捌仟玖佰贰拾柒”。
又看新账本，他刚核出的总数：“48927”。
“一样。”赵账房苦笑，“可我核旧账用了两天，核新账才半天。”
钱账房、孙账房都围过来。三人对比一番，都沉默了。
半晌，孙账房道：“其实这简数用熟了，还真顺手。”
“何止顺手。”钱账房拿过炭笔，在纸上列了道算式：“你们看，若是算这种连续加减，用简数列竖式，一目了然。”
他在纸上写：
345
-234
———
789
“看，多清楚！”钱账房兴奋道，“哪像算筹，摆来摆去，容易乱。”
赵账房看着那工整的竖式，终于彻底服了。他起身，朝苏先生办公的屋子走去。
苏先生正在教两个学徒复式记账法，见赵账房进来，起身：“赵老有事？”
赵账房深鞠一躬：“苏先生，老朽服了。这简数真是好东西。老朽恳请，能否把过去的旧账，都重核一遍，全换成简数？”
苏先生愣住：“所有旧账？那可多了”
“多也要做。”赵账房正色，“好东西，就该用到底。老朽愿带头，领着账房们日夜赶工，三月内，把糜家三年旧账全换新册！”
---
二月十五，学堂月考。
甲班二十三个孩子，考算术。十道题，全用简数。
陈安第一个交卷。他检查三遍，确认无误，走上讲台。
苏先生接过卷子，一道道看。全对。用时不到一刻钟。
“好。”苏先生点头，“陈安，从明日起，你每日散学后去钱庄，跟着赵账房学记账。”
陈安眼睛亮了：“谢先生！”
后排的孙小虎急了，埋头猛算。
他在草纸上画了半天，总算算出来：412。
交卷时，苏先生看他草纸，笑了：“你这算法太绕。教你个简便的——”他在纸上写：
567
-289
———
278
———
412
“看，分两步，清楚多了。”苏先生道，“你也去钱庄，跟着学。”
孙小虎乐得直蹦。
月考结束，甲班全部及格，前十名都得了去钱庄实习的机会。孩子们兴奋极了，散学时一路都在说简数多好用。
陈安回到家，陈平正在院里劈柴。见儿子回来，问：“考得如何？”
“第一。”陈安从怀里掏出卷子，“爹，你看，我用简数算的。”
陈平接过卷子。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他看不懂，但儿子眼里的光，他看得懂。
“好好学。”陈平拍拍儿子肩膀，“糜家肯教真本事，你要珍惜。”
“嗯！”陈安用力点头，“先生说了，学好简数，将来能管大账，能当大管事！”
陈平笑了。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想学识字都没地方学。如今儿子不仅能识字，还能学这么厉害的本事。
这糜家真是变了天。
---
傍晚，糜府。
小蝶把今日钱庄的账本送来。糜芳翻开，里面全是工整的数字。收入、支出、盈余，一目了然。
“赵账房他们，现在比谁都积极。”小蝶笑道，“听说还要把简数教给家里子侄。”
“好事。”糜芳合上账本，“传话下去，凡糜家各工坊管事、账房，下月起必须会用简数。不会的，降职。”
“是。”
“学堂那边，加大算术课比重。简数要作为基础，人人必会。”
“明白。”
糜芳走到地图前。地图上，代表糜家商队的小红旗，已扩散到徐州周边四郡。
“简数之后，还有更重要的要教。”他自言自语，“度量衡统一，标准工时，质量管理一点一点来。”
贾诩在一旁听着，忽然问：“公子，您做这些，究竟图什么？”
糜芳转身：“图什么？图将来有一天，糜家商队走到哪里，哪里就用糜家的数，糜家的秤，糜家的规矩。图天下百姓说起算账，第一反应是用简数。图孩子们读书时，学的不是‘之乎者也’，而是实用之学。”
他顿了顿：“图一个不一样的世道。”
窗外，夕阳西下。
糜氏学堂的方向，传来孩子们放学的喧闹声。
那些声音里，有今天刚学会的“1、2、3”，有简数算题时的争论，有对明天去钱庄实习的期待。
糜芳听着，嘴角微扬。
种子已经种下。
接下来，就是等它生根、发芽、长大。
长成一片，谁也撼动不了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