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铿锵，殿中不少主战派将领暗自点头。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变了脸色。
“至于南方”李鸿章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殿文武，“广州举义，川渝烽火，苏皖动荡此乃内忧。而内忧之起，非一日之寒。赋税苛重，吏治腐败，民不聊生，方有今日之变。”
“放肆！”荣禄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李鸿章！你这是在为乱党张目吗？！那些逆贼公然反清复明，裂土称制，此乃十恶不赦之罪！唯有尽数剿灭，以儆效尤！”
“剿？”李鸿章转过头，直视荣禄那只完好的右眼，“荣中堂新练之军，四万三千人下江南，结果如何？损折过半，中堂左目亦失。请问，朝廷还有多少兵马可供‘尽数剿灭’？各省绿营，如今或溃或叛，还有几支堪用？”
荣禄被戳到痛处，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长他人志气！”
“我是在说事实。”李鸿章不再看他，转向御座，“皇上，据臣所知，南方所谓‘乱党’，并非皆是悍匪。其中有新军军官，有留洋学生，有士绅商贾，甚至有地方官员暗中呼应。若一味剿杀，恐激出更大变故。届时南方数省彻底糜烂，朝廷赋税之源断绝，纵有百万雄师，又何以维系？”
这话说得露骨，殿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几个南方籍的官员更是脸色惨白。
“那依爱卿之见”光绪帝的声音有些发虚。
“抚。”李鸿章吐出一个字，“剿抚并用，以抚为主。遣使与南方各势力谈判，许以地方自治，减赋轻徭，罢黜贪官。分化瓦解，缓图后计。”
“荒唐！”军机大臣刚毅跳了出来，“朝廷与乱党谈判？此例一开，国将不国！今日他们敢占广州，明日就敢要南京，后日便要北京！李鸿章，你究竟是何居心？！”
“刚大人说得对！”徐桐再次附和，“乱臣贼子，唯有诛之！谈判？这是向逆贼低头！”
文官队列中，几位清流也纷纷出列，引经据典，痛陈“华夷之辨”、“忠奸之分”，将李鸿章的主张斥为“丧权辱国”、“动摇国本”。
李鸿章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养神。
等到众人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睁眼，看向光绪帝：“皇上，臣只问三事。”
“第一，朝廷现在能拿出多少可战之兵南下？饷银何在？”
“第二，若战事迁延，北方俄夷再度大举进犯，如何两线作战？”
说完这，他顿了顿还不忘提醒，“各位大人可别忘了，沙俄在我北方还有攻日的那十五万军队在那里。
说完他接着道，“第三，若江南财赋之地彻底失控，北方数十万大军，吃什么？穿什么？拿什么打仗？”
三个问题砸在每个人心上。
殿中再次陷入死寂。那些慷慨激昂的主剿派，此刻都哑口无言。谁都知道答案，无兵、无饷、无粮。
光绪帝颓然靠回龙椅，半晌，才嘶声道：“那爱卿以为，该遣何人为使？谈判又该持何底线？”
李鸿章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太监连滚爬爬冲入大殿，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皇上！八百里加急！安徽安徽急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太监颤抖著捧起奏报：“四月廿九，乱党陈少白部攻占安庆！安徽巡抚蒋文庆殉国！乱党已控安庆、芜湖、徽州三府，皖省过半沦陷！”
“什么？！”殿中炸开了锅。安徽是李鸿章老家，也是长江防线要冲，安庆更是长江咽喉！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一名驿卒冲入大殿，满身尘土，几乎瘫倒在地：“皇上！上海上海丢了！”
“五月初一，乱党纠合上海商团、租界华捕，突袭道台衙门！上海道台逃入英租界！乱党已控制上海县城及浦东各镇，并并宣布‘上海特别市自治’！”
“轰——”
太和殿内，真真是天崩地裂。
上海是什么地方？那是大清的财赋重地，海关所在，列强利益交织之处！上海一丢，不止是赋税，更意味着朝廷最后一点“洋务”的脸面，被彻底撕碎！
“噗——”御座上，光绪帝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龙袍前襟。
“皇上！皇上！”太监们慌乱围上。
荣禄双目赤红，猛地拔出佩剑。这是御前失仪的大罪，但此刻谁也顾不上了。他剑指李鸿章，嘶吼道：“是你！一定是你！你与乱党勾结！你刚说要谈判，安庆、上海就丢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满殿目光，齐刷刷射向李鸿章。
有怀疑，有恐惧，有怨毒，有绝望。
李鸿章站在那一片目光的中心，依旧平静。他甚至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袖，然后抬起头，看向摇摇欲坠的光绪帝，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话：
“现在，”他的声音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讽刺，“诸位大人还觉得‘剿’是上策吗？”
殿外，春雷滚滚而至。乌云压城，暴雨将至。
而这座统治华夏二百五十年的王朝，终于听到了自己棺材板上的第一颗钉子的声音。
光绪二十一年六月初五，紫禁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惊惶中。太和殿那日的惊变已过去两日，但余波未平。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压着嗓子，仿佛稍大一点的声响就会震塌这座摇摇欲坠的宫殿。
乾清宫东暖阁内，药香浓得化不开。光绪帝半倚在明黄锦缎的御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前日那口血吐得凶险，虽经太医急救稳住了，但元气大伤，此刻连坐直身子都觉费力。榻前跪着三位太医，额头上全是冷汗。
“皇上的病”为首的太医颤声道，“是急怒攻心，肝郁气滞，加之近来忧思过度，才”
“朕不要听这些。”光绪帝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朕只问，何时能上朝？”
太医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话。门外，太监轻手轻脚进来，跪禀：“皇上，军机处诸位大人在外候着，说有紧急军情。”
光绪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眼底的虚弱被一丝狠厉取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