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局势急转直下。
芜湖秘密举事的消息传来，那是陈少白策划已久的一步棋。安徽巡抚急调绿营镇压，却遭阁鸣谠伏击，伤亡三百余人。与此同时，浙江宁波发生商民暴动，抗议厘金苛政，与官军爆发冲突。
紫禁城彻底乱了。
四月月廿十二，第七道至第十一道诏书，如雪片般飞向合肥。
这一次，规格高得惊人：授“武英殿大学士”，晋“一等肃毅伯”，赐“双眼花翎”，许“节制天下兵马”，甚至许诺“事平之后，入值军机，总理各国事务”。
最后一道诏书，是光绪帝亲笔：“国家危难至此，非卿莫能挽救。望念先帝知遇之恩，天下苍生之苦，速速北来。朕在宫中，日夜企盼。”
宣旨的是军机章京、光绪帝的亲信文廷式。这位素来清高的帝党骨干，此刻竟在李鸿章面前长揖到地：“中堂，皇上说了，只要您肯出山，什么条件都好商量。朝廷真的撑不住了。”
李鸿章终于起身，扶起文廷式，叹了口气：“文大人请起。老夫接旨。”
当夜，李家书房烛火通明。
“可以动身了。”李鸿章对周馥、盛宣怀道，“但有几件事，你们要立刻去办。”
他取出三封密信：“这一封，给丁汝昌、刘步蟾。告诉他们，老夫即日北上，北洋全军需整装待命，但在我抵达天津前，一兵一卒不得妄动。”
“第二封，给陈少白。”李鸿章顿了顿，“告诉他，老夫此番出山，会先‘剿’后‘抚’。让他的人，在长江以南继续闹，越大越好。但有两个条件：一不能惹出外交纠纷，二不害百姓。”
“第三封，”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道，“通电各国公使。就说我李鸿章对于沙俄之入侵不会坐视不管，限期七日内退出我国辖地，否则将向沙俄宣战，届时无法保证各国在华利益。”
周馥接过信，手有些颤抖：“恩师，您这是要”
“要彻底洗牌。”李鸿章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这局棋，下了几十年，该收官了。”
四月廿五清晨，合肥磨店乡道旁，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乡民。李鸿章坐着马车，只带十余名亲随，悄然启程。车帘掀开一角，他最后看了一眼老宅的飞檐，便放下了帘子。
官道向北，尘土飞扬。沿途州县官员早已得到消息，纷纷在道旁设香案迎送。李鸿章一概不见，只命加速赶路。
五月二十，车驾将至徐州。探马来报：前方三十里，新任北洋第三镇统制左宝贵，亲率一营马队，已列队相迎。
李鸿章在轿中睁开假寐的双眼，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棋局已经彻底翻转。那十一封诏书不是枷锁，而是钥匙，是一把打开一个新时代的钥匙。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新时代降临之前，为这个古老的国度，留下最后、也是最有力的一笔。
光绪二十一年六月初三，晨光微露。太和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在晨曦中泛著冷硬的光泽，一如这座帝国最后的脸面，苍白而脆弱。
李鸿章的轿子停在午门外。他掀帘而出，一身仙鹤补服，双眼花翎在晨风中纹丝不动。前来迎接的礼部官员见他下车后竟不换朝靴，径直向殿门走去，不由得愣了愣，忙趋前低声道：“中堂，按例该在朝房稍候，待”
“不必了。”李鸿章脚步未停，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皇上急召，军情如火，岂能拘泥虚礼？”
那官员噎住，眼睁睁看着这位三朝元老穿过午门、端门，步入太和殿前的广场。晨钟恰在此时敲响，浑厚的声浪在殿宇间回荡。
当李鸿章的身影出现在太和殿丹墀之下时，殿内早已列班的文武百官，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是因为他的到来，这本是意料之中。而是因为他的姿态。
他稳步走到文官班首的位置，在御案前十步处站定。然后，这位刚刚被十一道诏书请回来的“救世之臣”，只是微微躬身，双手抱拳，向着御座上的光绪帝，行了一个平礼。
没有跪拜。
没有口称“奴才”或“臣”。
满殿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微微躬身的背影上，又惊恐地偷瞄御座上的皇帝。
光绪帝的脸色，在那一瞬间经历了从错愕到涨红再到铁青的剧变。他握著龙椅扶手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当场发作。
荣禄站在武官班首，左眼的纱布下渗出血丝，那是怒火攻心所致。他死死盯着李鸿章，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徐桐。这位以“理学名臣”自居的老臣，颤巍巍出列，指著李鸿章，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李鸿章！你竟敢御前失仪！见君不跪，是何居心？！”
李鸿章缓缓直起身，侧首看了徐桐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徐大人，老夫年逾古稀，腿脚不便。皇上仁德，想必不会苛责一个老臣的区区虚礼。”他的目光转向御座，“如今江南烽火连天，关外俄夷压境，皇上召臣来，是议军国大事，还是论磕头礼仪？”
这话说得平淡，却字字诛心。将“不跪”轻描淡写归于“腿脚不便”，又把是否追究上升到“是否以国事为重”的高度。
光绪帝的脸色由青转白。他咬了咬牙，终于开口，声音干涩道：“李爱卿免礼。国家危难，确不宜拘泥小节。”他顿了顿，强压着内心的不适道，“爱卿既已回朝，可有良策以解当前危局？”
李鸿章再次躬身仍是平礼：“皇上圣明。臣以为，当今天下之乱，不可一概而论。南方诸省之变，与北疆俄患，根源不同，解法自当有别。”
“哦？”光绪帝眉头微皱，“愿闻其详。”
“北方俄夷，狼子野心，占我疆土，此乃外患。”李鸿章声音渐朗，“当以精兵强将，据险而守，伺机反击。臣已命北洋水师巡防渤海，陆师三镇北上，必不让俄夷再进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