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诸臣噤若寒蝉。谁都明白，北洋军这是明著抗旨。可谁能去逼他们？丁汝昌、刘步蟾那些将领，名义上还上折子“请饷”、“请械”，做足表面文章，实际上就是按兵不动。
争吵又持续了三天。最后，在俄军占领齐齐哈尔、南方五省叛乱州县已增至二十余处的压力下，朝廷终于做出了一个缝缝补补的决策：
北洋三镇继续“筹备”北上，由户部再拨银五十万两作为开拔费。
南下七股兵力合并为三股，重点进剿两广、闽浙。
责成各省督抚“自筹乡勇，保境安民”，实际上默许了地方武装的扩张。
允许张之洞在湖北“试办”新式团练，粮饷由两江、湖广协调。
诏书下发那日，北京城飘起了小雪。
军机章京们抄写谕旨时，不少人手都在发抖，这哪里是中枢决策，分明是朝廷在向地方乞求：你们自己想办法吧，别让乱子闹到京城就行。
消息传到合肥时，已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磨店乡却没什么喜庆气氛。李家大宅后院的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
周馥和盛宣怀竟秘密南下，此刻正与李鸿章围炉而坐。三人面前摊开的，不仅是朝廷的邸报，还有各地送来的密报。
“朝廷这是彻底乱了方寸。”盛宣怀指着地图，“您看，北洋三镇在保定一带徘徊不去，每日耗费粮饷巨万。丁军门昨日密信说，营中已有官兵鼓噪，质问‘为何不打俄国人，也不剿叛军，只在此空耗’？”
李鸿章呷了一口热茶，缓缓道：“丁汝昌他们是在等。”
“等什么？”周馥问。
“等一个名分。”李鸿章目光深邃，“等朝廷不得不请他们真正做主的人回去。”
屋内静了片刻，只有炭火爆裂的噼啪声。
“恩师，”周馥压低声音，“如今南方五省乱起，俄国人又占了吉林大半。学生收到消息，张之洞在武昌私下铸造快枪，左宗棠旧部在湖南重组楚军，就连刘坤一也在南京悄悄扩编亲兵卫队，各省督抚，都在做自保的打算。”
盛宣怀接话道：“工商界也在观望。上海洋商会的代表私下找过我，说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他们考虑将资金和产业向租界集中。咱们在安徽的那些厂子，最近也有匠人私下议论”
“议论什么？”李鸿章抬眼。
“议论要不要也挂五色旗。”盛宣怀声音更低了。狐恋雯穴 埂鑫蕞全
李鸿章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拿起朱笔，在长江流域画了一条粗重的红线。
“你们看，从四川到江苏，这条线以南，朝廷还能控制多少？”
周馥和盛宣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心动魄的答案：除了几个省城和要隘，广大乡野、甚至不少府县，都已不在朝廷实际掌控之中。
“北方呢？”李鸿章笔锋北指，“俄国人占了吉林，下一步就是奉天。蒙古王公首鼠两端，陕甘回乱余烬未熄。朝廷真正能如臂使指的，恐怕只剩下直隶、山东、河南一部分。”
他放下笔，转身看着两位心腹：“这样的局面，你们说，能撑多久？”
“学生愚见，”周馥谨慎地说，“若无人能力挽狂澜，最多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李鸿章重复著这个数字，眼中光芒闪烁，“够了。”
“恩师的意思是？”
李鸿章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我们在威海的那座船厂，如今进度如何？”
盛宣怀忙道：“德国和美国技师都在，工程未停。只是朝廷拨的款项断了，如今是用的咱们自己的钱和洋商的垫款。”
“不能停。”李鸿章斩钉截铁，“非但不能停，还要加快。告诉那些洋人，钱不是问题，我李鸿章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船厂建起来。”
他又看向周馥：“武备学堂那边，现在有多少学生？”
“在堂学生三百二十人，另有二百余人已派赴德、美学习。只是”周馥犹豫了一下，“朝廷已有风声，说咱们私蓄士子，图谋不轨。上月吏部还来文，要求将学堂交予兵部管辖。”
“让他们来拿。”李鸿章冷笑，“看看丁汝昌给不给他们开营门。”
话到此处，周馥和盛宣怀都已明白李鸿章心中所想。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躬身道：“请恩师示下！”
李鸿章走回桌边，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这封信，派人秘密送往威海，交给丁汝昌和北洋诸将。告诉他们再拖一个月。一个月后，若朝廷还是这般昏招迭出，他们便自行其是。”
“自行其是？”周馥接过信，手有些抖。
“对。”李鸿章目光如炬，“北洋水师，巡防渤海，保境安民。北洋陆师，北拒俄寇，南镇宵小。至于听谁的令”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让他们自己看看，这个朝廷，还值不值得效忠。”
窗外忽然传来喧闹声。管家李福匆匆进来：“老爷，乡里来了一队官兵，说是奉安庐道之命，巡查‘匪谍’。”
周馥和盛宣怀脸色一变。李鸿章却神色如常，甚至笑了笑：“瞧，这就来了。”
他整了整衣袍，对二人道：“你们从后门走，乘夜回天津、上海。记住，该做的事，一刻不要停。”
“那恩师您”
“我？”李鸿章推开书房门，寒风涌入，吹得他须发飞扬，“我去会会这些官兵。看看这个朝廷，到底还能拿出什么本事。”
他迈步而出，背影在灯笼的光晕中显得异常挺拔。
走出院门时，李鸿章抬头看了看夜空。
正月十五的月亮本该圆满，今夜却隐在云后，只透出朦胧的光晕。
远处村落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更远处，则是沉沉黑暗笼罩的无边山河。
“一个月”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我以为能休息得更久些。不过，既然机会来了”
他整了整貂裘，向着灯火通明的正堂走去。那里，几名顶戴歪斜的绿营武官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而在他身后，书房里的那幅舆图上，五处朱红标记正在悄悄扩散，如同滴入水中的血，终将染红整片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