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挂印南归的消息,如同深秋里最后一片落叶,彻底宣告了某种平衡的终结。
朝野间短暂的错愕之后,各方势力迅速意识到,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另一个更加混乱的时代正在开启。
北洋海陆两军的异常平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水师提督丁汝昌闭门谢客,只按章办理日常防务;陆师诸镇更是深居简出,操练照常。
这绝非寻常,荣禄遣人数次试探,得到的皆是“谨遵朝廷号令”的套话。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支虎狼之师已被李鸿章临走前的安排锁进了笼中,钥匙却不知在谁手中。
直隶总督的空缺,在数次试探北洋军无果后成了各方角逐的焦点。
乾清宫东暖阁内,光绪帝面对纷至沓来的举荐奏折,眉头紧锁。
荣禄推荐的山西巡抚毓贤,是典型的满洲勋贵,曾在剿捻中有些虚名;军机处几位汉臣则联名推举两江总督刘坤一,此人资历深厚且与李鸿章若即若离;甚至醇亲王奕??也暗中递话,想让自己女婿、镶黄旗都统载漪外放历练。
“荒唐!”光绪将一叠奏折扫落在地,“直隶乃京畿门户,总督人选岂是儿戏?这些人个个都盯着北洋那块肥肉!”
太监连忙跪地收拾。天禧晓说旺 更歆嶵全年轻的皇帝站起身来,在殿内踱步。
他何尝不想一举掌控直隶,进而收编北洋?可现实是,无论他属意谁,都必然遭到另一方的激烈反对。朝会变成了互相攻讦的战场:
“毓贤在山西任上,治理黄河不力,致三年两溃,此等庸才岂能担此重任?”
“刘坤一年逾七旬,精力不济,且久在江南,于北地军政一无所知,恐难服众!”
“载漪虽系天潢贵胄,然从未出任封疆,骤升高位,恐惹物议。”
如此这般,争吵月余而无果。光绪渐渐失去了耐心。
十一月初九,皇帝终于乾纲独断。他绕过军机处,直接下了一道中旨:“著兵部侍郎、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刚毅,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即日赴任。”
这道旨意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毅乃光绪帝潜邸旧臣,以顽固守旧著称,曾多次上疏反对洋务“靡费国帑”。让他去接管李鸿章经营二十年的直隶和北洋,简直是讽刺。
荣禄闻讯后,在府中摔碎了最爱的乾隆官窑茶盏。
“皇上这是要彻底抛开我等了!”荣禄对心腹幕僚咬牙道,“刚毅那个老顽固,懂什么洋务军务?让他去直隶,不出三月必生大乱!”
幕僚低声道:“中堂,可否暗中”
“不必。”荣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且看他如何行事。”
刚毅的赴任之路,注定不会太平。
十一月十五,钦差仪仗自德胜门而出。刚毅坐在八抬绿呢大轿中,志得意满。
他早已盘算好上任后的三把火:一是清查北洋账目,找出李鸿章“贪墨”的证据;二是裁撤那些“靡费无用”的洋务局厂;三是整编北洋陆师,将那些“汉人兵痞”逐步替换为八旗子弟。
车队行至保定府清苑县境内时,已是黄昏。
此处丘陵起伏,官道在两山之间蜿蜒。护卫的二百名步军统领衙门兵丁一日赶路,早已疲惫不堪。
突然,前方山道转弯处滚下数根巨木,阻断了去路。
“有埋伏!”护卫参领刚喊出声,两侧山坡上箭如雨下。箭矢并非寻常羽箭,而是军中制式的破甲锥!
“护驾!护驾!”兵丁们慌忙举起藤牌。然而袭击者显然训练有素,第一轮箭雨过后,数十名黑衣蒙面人已从两侧山林中杀出。
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专攻仪仗核心。
刚毅在轿中听得外面喊杀震天,吓得魂飞魄散。他刚要掀帘查看,一支弩箭“噗”地射穿轿帘,钉在他耳侧的轿板上,箭羽兀自颤动。
战斗持续不到一炷香时间。当保定府的援兵赶到时,现场只剩下一地狼藉:二十余名护卫尸首,翻倒的轿子,散落的仪仗以及刚毅被乱刀砍得面目全非的尸身。
消息传回北京,举朝震惊。
光绪帝在养心殿暴怒:“查!给朕彻查!天子脚下,封疆大员竟遭此毒手,朝廷颜面何存?!”
荣禄主动请缨督办此案,然则查来查去,只抓到几个所谓“山匪余党”,皆在押解途中“暴毙”。真正的幕后黑手,成了紫禁城里人人心中猜测却无人敢言的秘密。
此事彻底撕裂了朝堂表面尚存的体面。
帝党指责后党下此毒手,后党反讥帝党用人不当致酿惨祸。双方在朝会上几近撕破脸皮,连基本的奏对礼仪都难以维持。
更糟糕的是,荣禄苦心经营的新建陆军也出了问题。这支原本要取代北洋陆师的部队,在光绪帝的干预下被塞进了大量八旗纨绔,训练经费被内务府以“宫中用度”为由截留三成,采购的德制枪械竟有一半是旧货翻新。十一月的第一次校阅,三千新军在演练冲锋时队形大乱,甚至发生了火器走火伤及同僚的丑事。
“废物!一群废物!”荣禄在校场高台上气得浑身发抖。他看向身旁几位德籍教官,那些洋人耸耸肩,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就在中枢为权斗焦头烂额之际,两记重锤几乎同时砸向了大清王朝本就脆弱的根基。
光绪二十年十二月二十八,广东。
夜幕下的广州城原本该是万家灯火,今夜却格外寂静。子时三刻,城东万福里突然升起三枚红色焰火。旋即,城内多处响起爆炸声和密集的枪声。
“阁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呐喊声响彻街巷。数千名臂缠白布的阁鸣谠人从各处涌出,兵分三路:一路直扑将军府,一路进攻总督衙门,一路抢占军械局。他们显然经过周密筹划,行动迅捷,目标明确。
两广总督谭钟麟从睡梦中惊醒时,乱军已攻破二门。他连官服都来不及穿,在亲兵搀扶下从后花园小门仓皇出逃。广州将军寿荫更惨,被堵在卧房,只得从二楼跳窗,摔断了腿,被家丁抬着逃往佛山。
至次日午时,广州城头已换上了红黄蓝白黑五色旗。阁鸣谠发布《告天下书》,历数清廷“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压迫汉人”之罪,宣布广州脱离清廷实行自治,并号召各省响应,“共举义旗,涤荡腥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