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五十多年,他们哪里见过这般场面?
从前至多是瞧着孩童们玩些小炮仗,听几声脆响罢了。
这般火树银花、漫天华彩,直叫人的心都跟着颤,如何都静不下来。
“好!好啊!”宋大山猛地回过神,满脸通红,激动得声音发颤。
他的声音很大,恨不能把满心的欢喜喊给桥那头、湖对岸的人听见。
他攥着王牛三的骼膊,一个劲地连拍带叫好。
王牛三倒显得平静些,脸上带着有些傻气的笑容,但还是打心里觉得高兴。
这姑苏元夜的烟火他打小就看惯了,可他也顺着宋大山的话连声附和,此时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想起了出门前的那一碗饱饭。
王牛三小时很苦,苦到要卖了自身才能活下去,但他也有福气。
自从跟了周管事,往年在别的地方干活也能吃饱饭,来了宋家干活更是如此。
王牛三感觉这样的生活象泡在蜜罐里头。
他心里想着事情,脸上也显了出来。
他的手扶着宋大山,目光未离过半分。
王牛三就怕宋大山这股子激动劲上来,一不小心崴了脚栽倒。
李翠翠也回过神,她哎呦一声,“这咋这么好看,太稀罕了。你说说,要是大柱几个也能看多好,这东西咋做出来的?”
宋大山也附和道,“是啊,咋这么好!”满脸红光,喜不自胜。
见父母看的高兴,宋溪随即也笑了出来。
他温声道,“娘,这是烟花。日后回去了,儿子可以买一些,到时候放给大哥他们看。”
李翠翠摆手,“不成,这东西可贵了吧,你大哥他们不看也成。”
几人瞧着空中,远在他乡的年,也有了别样的滋味。
姑苏上空烟花接连不断,几人絮叨的说话的声音被遮盖了一些。
皓月当空,夜至亥时,人群依然络绎不绝。
桥下游人摩肩接踵,有姑娘们提着绣花灯,笑声似铃铛过桥。
有小贩挎着担子叫卖糖糕,临过年也不见停歇,吆喝声混着烟炮的脆响。
还有一些孩童追着“地老鼠”奔跑,那“地老鼠”点燃后在地上乱窜,拖着火星。
众人见此纷纷避让,恐撞到了,那孩童却追得起劲。
今日,姑苏的冬夜暖融亮堂。
冷冽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硫磺味,混着湖水的清润、灯笼的烛香,格外清冽。
忽有一阵风过,吹得行人灯笼摇晃。
只听见刚停歇没一会,花筒又炸开一轮繁花。
红光映在宋溪的青衫上,他望着不远处的桥面,只听见风里带来一声。
“此景当浮一大白!”
而后是听不清的应和,有锡壶相碰。
在这清脆声响里,烟火又一次腾空。
“新年好!”
一片欢声笑语中,带来了百姓们对明年的期盼。
回到院里,老两口还激动着,他们从前便是在梦里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画面。
舟车不便,若不是跟着宋溪读书,老两口这一生都会在地里过活。
睡前,李翠翠还在回味今夜看见的画面,她也不在意宋大山睡没睡,自顾自的说着。
“你说咋就能这样能耐,嗖的一下窜上天,跟仙女撒花似的!哎,我要不是亲眼瞧见了,别人咋说我都不信。”
“这可比咱那边的庙会灯笼亮多了,跟把金菊摘下来扔天上似的!”
宋大山刚有的一丝困意全无,他忽然拱起身,好让喉咙发声顺畅一些。
冬日的被子厚实,压在身上有些叫人气短。不过宁可如此,也不想叫风漏进来。
屋里燃着盆炭火,正噼里啪啦的作响。
“是啊,那彩光?好家伙!炸开跟牡丹花儿似的,真排场!你说咱那边咋就没有这稀罕玩意?”
“嗐,那能比吗?这是啥地,出门都瞧不见几个乞儿。”李翠翠说着,有些羡慕。
“咱们咋就没托生到这地,你说说,要是在这,那前几个年头,小宝能跟着咱们饿肚子!”
“是啊,娃出息,可不。我听老李头说这地的人可都家家户户有粮,咋都不会饿肚子。”
“好啊,这可是大好事。”
说着,老两口又想起来远在家乡的亲人孩子。
姑苏虽好,终究不是归乡。若有的选,他们还是更喜欢宋家村,那地,那屋,那是他们活了几十年的家。
另一边,宋家村的人也在念着远在姑苏的亲人,只希望能早日团圆。
隔日,宋家院子里热闹了几分,多了几张熟面孔。
正是归来的李厨娘和甘雨、甘露两姐妹,以及看门和跑腿的小子。
甘雨瞧着与往日并无二致,依旧沉稳干练。
倒是甘露,一双眼睛肿得明显,眼尾还带着未褪的红,分明是大哭过一场的模样。
李翠翠本就热心肠,虽与甘露不算熟络,知道这姑娘性子内向不爱说话。
可见她这般模样,终究放心不下,便拉了甘雨到一旁,细细打听缘由。
甘雨架不住李翠翠追问,只得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说了。
“啥?这杀千刀的负心汉!”李翠翠听完,当即拔高了嗓门,气得拍了下大腿,“咋能这般做人?真是黑心肝的下贱玩意儿,糟塌人家姑娘的心意!”
原来,甘雨和甘露当年是被家里逼着出来谋生的。
十三四岁的年纪,就咬牙签了长契,这些年在外辛辛苦苦赚的银钱,多半都贴补给了家里,自己反倒没攒下多少傍身的积蓄。
直到近两年,姐妹俩年纪大了开了窍,也渐渐学会了为自己打算,悄悄藏了些私银。
如今两人都已十八,却迟迟未曾嫁人。
朝堂有规制,女子年满十八,若在年满十九前的最后一个月内仍未成婚,便需缴纳罚银。
但这规矩,管不到甘雨姐妹这般签了卖身契的长工身上。
还有那些府里签了卖身契的丫鬟仆役那是完全不受影响。
说到底,这是为了那些人使唤下人留了份灵活馀地。
其实甘家姐妹俩早在几年前就有了嫁人的心思,可娘家不争气,给她们说的人家一个比一个离谱,不是家徒四壁就是品性不端。
姐妹俩在外见了些世面,自然不肯将就着把自己嫁了。
后来她们自己也瞧过几个,可那些男子皆是撑不起门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