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盆里头多是放着硬木烧成的块状木炭,此炭火燃烧无明显烟焰,且耐烧,算是不错的炭火。
它们多有拳头或鸡蛋大小,铜盆还装带着提梁,盆沿有镂空加盖防烫,里铺一层细灰压火保温。
穿着厚实,又有炭火取暖,这个冬日宋溪比以往都过的舒适。
腊月一过,春节临近。
头次在外头过年,老两口还是习惯按照老家那边的习俗。
他们也不懂这边的习俗,左右不用顾及其他人,也就由着以往来就是。
书院已经放假,宋溪也留在家里帮着老两口一起准备。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团圆的日子,不免想到远在它处的亲人。
年夜饭,吃的比以往都要冷清。
只有一家三口,还有一个王牛三。
王牛三家里亲人不在了,这年不过也成。至于其他人都回了家中,过了今日再回来。
难得的一次团圆夜,总不好拦着人不让回去。
王牛三老实,守规矩,老两口让他一起上桌吃饭,他死活不肯。
这会,王牛三还在外头,替三人看门。
饭桌上,老两口为了不让宋溪不舒服,一句话没有提起家里。
还是宋溪先开了口,而后说着说着,李翠翠忍不住抺了把眼泪。
“哎,”李翠翠忍着泪意,笑了起来,“这好日子可不能哭,这一年到头就指望这天的福气!”
说着,她还是忍不住心里难受。
她是偏心小儿子,但都是她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咋能心里不惦记!
这一晃几个月过去,啥信都不知道,咋能不担心。
宋大山心里也难受,他安慰李翠翠道,“他娘,家里好着……”
李翠翠笑道,“我哪里不晓得,要你说。成了,多吃点这腊鸭,来了这里这么久你可不就惦记这一口。”
她岔开话题,明显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
李翠翠道,“儿啊,你也多吃一些。”
宋溪道:“娘,儿子知道。娘,你也多吃。”
他想了想,还是道:“娘,若是你和爹实在想念家里,儿子便送你们回去。”
宋溪看在眼里,不想让爹娘这么大年纪了还受相思之苦。
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意带着爹娘背井离乡求学。
若是归程能知还好,只是如今还不知要待几个年头。
老两口一听就坐不住了,一句接着一句,不肯回去。
他们是想家里,可留么儿子一人在这里他们更不放心。
宋溪见老两口态度坚决,再说就要急眼的样子,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饭后,宋溪怕老两口又想起家里,带着老两口出门去看湖边桥上的烟火。
因着要出门,他们还带上了王牛三。
王牛三的饭他们吃前李翠翠已经给打好了,打了满满一大碗,一点没吝啬。
她是晓得王牛三的情况的,也心疼这娃过年都没个亲人,只能打饭菜时多使点劲,压实了溢满出来。
此时的王牛三满脸喜色,能瞧出来肚皮撑出来一块,看见几人高兴的叫人。
听说几人要出门,转头就准备去拉马车,还是宋大山拉住了。
这一个没拉住呲溜一下就跑过去了,怕是话都来不及说。
宋大山道,“牛三啊,不用拉马车,咱走路。”
王牛三赶紧点头,“成,懂了,宋老爹。”
“那俺留下给你们看门。”
李翠翠不赞同,嚷道:“你这憨娃,还看啥门啊?跟咱们一块出去就成,给院门锁了不怕有鼠窃。”
“哎,听妈妈的。”王牛三摸后脑,憨笑道。
他心里也想着出去。这夜里冷,过年的日子,一人总觉得孤冷。
街道,本该是一片暗夜,此刻却亮堂堂的。
不用宋溪手里的灯笼,周围院门挂上的灯笼就足够照亮脚下的路。
一行四人,前后不一致的走着。
一路上,越靠近湖岸,行人越多。相映射,也更接近白昼。
宋家几人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样的场景,老两口都有些吃惊,“咋这么多人。”
此时已夜深,姑苏宝带桥畔却早挤满了人。
桥身卧在寒波上,栏边挂满红灯笼,行人手里都提着灯笼。
两相辉映,人影与烛光浸在水里随波晃出细碎的金纹。
往桥底下瞧,能清淅地看出人的几分轮廓。
宋溪带着老两口,没有挨着湖边走。而是走在人群的内侧,他们也不着急,不和人挤在一起。
靠近桥边,忽听几声脆响,众人都望了过去。
只看见巷口有人扛着竹架过来,那架上缚着几支粗如手腕的花筒,落地挨着桥栏稳稳架好。
他们来的时辰正巧。
“点了!点了!”
人群里孩童们一个个踮脚惊呼,瞪大眼睛张望。
只见有人拿着燃香凑向引线,火星“滋滋”舔舐片刻。
突然,第一支花筒猛地窜出赤红火光,直冲向夜空,而后在空中炸开一团绚烂花火。
如同雪花一片片,金红碎屑簌簌坠落。
有的砸在湖面,溅起点点银亮,有的落在树梢,隐没了身形。
有的悄悄藏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只是昙花一现。
很快,第一支烟花燃尽。紧接着,另一支花筒喷出黄绿相间的花束。
此时在空中开的艳丽,形似初绽的牡丹。
“花瓣”顺着桥洞飘散开,将桥身映得明晃晃的,连石栏上的雕花也看得真切。
人群里爆发的惊呼,比着刚才更烈。
不远处,有几名站在桥上的文人倚着栏干,手里捧着温酒的锡壶。
一人指着半空笑道:“你看那流星,竟直坠湖心!”
他的话音未落,一支“起火”拖着银白尾焰掠过,擦着桥顶飞向湖面。
只听落水时“嗤”地一声,化作一圈圈光纹,惊得芦苇丛里缩着身子藏起来的几只水鸟扑棱棱飞起。
它们的翅尖扫过水面,搅碎了满湖烟火影。
几人爽朗大笑,一饮手中酒。
对岸街边,宋溪望着漫天绽放的烟火,微微失神。
呼吸不自觉放轻了些,定定望着夜空,任花火在眸中开了又谢。
身旁的老两口更是看呆了,眼珠子直勾勾黏在天上,连眨都舍不得眨。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李翠翠,此刻也只剩了微张的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
只任由满天烟花淌进她略带浑浊的眼里,这双看了几十年的眼睛,头一回映出如此丰富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