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清晨,料峭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礼和宫内虽燃着红罗炭,但坐在榻上的水仙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冷。
她下榻时,在肩上多披了件衣服。
昭衡帝今日没有早朝,正在偏厅里看着奏报。
水仙掀开帘子走进去的时候,察觉到空气里的微冷,忍不住拢了下肩膀上的衣服。
听露察觉到,挑红了炭盆里的炭火,殿里变得暖了些。
水仙坐在昭衡帝对面,正翻看着内务府送来的花朝节筹备简章,忽然喉间一阵发痒,忍不住侧首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几乎是立刻,坐在她对面的昭衡帝便放下了手中那份关于新的一年军需的奏报。
他眉头微皱,起身走到她身边,动作流畅而自然。先是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银狐裘披风,亲手为她披在肩上。
随后,他自身后环住她,宽阔的胸膛贴着她的脊背,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复在她略显冰凉的手上。
“是朕不好,昨夜……累着你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疼惜,自诞子后,水仙的体质便偏弱。
他昨日缠她多了些,没想到今晨水仙就染了咳疾。
昭衡帝:“待会儿太医开的药必须喝,朕亲自盯着。”
水仙被他这一连串细致入微的动作弄得心头一暖,方才那点因春寒而引起的不适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她微微侧头,冲着昭衡帝微微一笑,轻声道:
“臣妾无碍,只是偶感风寒罢了。倒是花朝节将至,内务府递了章程来,还有秀儿那丫头,也递了话想入宫参与节庆……”
提及水秀,昭衡帝心知水仙与水秀关系颇好,轻轻颔首。
“花朝节不过是走个过场,仙儿身子要紧,不必为此劳神。至于水秀……朕已安排妥当,让她入宫陪你两日便是。”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穿着粉嫩春衫的身影,抱着一个几乎有她小半个身子大的鎏金小手炉,摇摇晃晃地从内室跑了过来,正是永宁。
“母后!母后!”
永宁跑到水仙面前,努力地将那沉甸甸的小手炉往上举,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红扑扑的,奶声奶气地说:“抱着!母后抱着!暖暖的,就不咳了!”
水仙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她连忙接过那带着女儿体温和心意的小手炉。
然后附身将永宁搂进怀里,笑容真切而温柔:“谢谢永宁,母后觉得好多了。”
昭衡帝看着母女相拥的温馨画面,眼底柔情弥漫。
他蹲下身,与永宁平视,伸手轻轻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声音是在外罕见,永宁却十分熟悉的温柔:
“永宁,父皇问你,若是让母后搬去乾清宫,日日与父皇在一起,永远陪着你和弟弟们,好不好?”
他问得随意,但心中却有些在意。
与乾清宫相比,礼和宫再布置也显得偏僻清净了些,昭衡帝早有这个打算,想要将水仙与孩子迎去乾清宫住。
反正,之前水仙也并不是没有去过乾清宫住过,之前还没孩子的时候,水仙在乾清宫里长住过一段时间。
如今偶尔他宿在乾清宫的夜晚,昭衡帝不免想到那时的夜晚……
永宁歪着小脑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真,她象个小大人似的,很认真地摇了摇头,用那稚嫩却清淅的嗓音说道:
“不好。”
昭衡帝微微一怔。
永宁继续一本正经地解释,仿佛在复述一个她早已明白的道理。
“母后早说过啦,父皇是皇帝,是后宫所有娘娘的丈夫,不是永宁一个人的父皇。永宁知道的,永宁会和母后在礼和宫,乖乖等着父皇来。”
孩童的话语,天真无邪,不带任何怨怼,却象一把最钝的刀子,缓缓地割在了昭衡帝的心上。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仙儿,早已用这样一种方式,在教导女儿适应这宫廷的规则。
明明,水仙身为皇后,如此教育公主是情理之中。
可不知为何,昭衡帝总觉得心底有些在意。
他闭上眼,将翻涌的复杂情绪压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决心。
有些障碍,必须清除……
……
几日后。
金銮殿上,气氛与礼和宫的温馨截然不同。
以郑尚书为首的几个老臣,手持玉笏,正言辞恳切地进言。
郑尚书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皇上,中宫虽有皇子公主,然皇嗣关乎国本,终究……略显单薄。为江山社稷计,老臣斗胆,奏请皇上下旨选秀,广纳淑女,以充后宫,绵延皇嗣,此乃稳固国朝之根本啊!”
几个依附郑尚言的官员也纷纷附和,一时间,劝说昭衡帝举行大选,广纳妃嫔之声不绝于耳。
龙椅之上,昭衡帝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
他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书案上的另一份奏章,仿佛未曾听到那些慷慨陈词。
直到郑尚书等人说得口干舌燥,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郑尚书身上,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
“郑爱卿有心了。”
昭衡帝轻轻放下手中的奏章,那声音不大,却让郑尚书心头一跳。
“不过,朕近日翻阅吏部考功记录,似乎……有些纰漏尚未厘清。爱卿身为吏部之首,还是先处理清楚自己的本职事务,再为朕分忧后宫之事不迟。”
他这话,轻飘飘的,却让郑尚书额角一跳。
吏部考功乃是他暗中操作,甚至安插亲信的关键环节,皇上此言,是警告?还是已经掌握了什么?
郑尚书脸色微变,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张了张嘴,却不敢再言。
昭衡帝的目光又淡淡扫向其他几个方才附和的大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江南漕运历年亏空,西北军需调配迟缓……诸位爱卿,都有闲遐来操心朕的后宫私事,看来是各自的差使都料理得十分明白了?”
“既然如此,不如多想想,如何真正为君分忧,替朕解这燃眉之急?”
一番话,借力打力,分化瓦解,将“选秀”之事轻轻推开,反而将难题抛了回去。
那几个被点到的官员顿时面色讪讪,不敢再触霉头。
退朝后,昭衡帝回到乾清宫西暖阁。
心腹暗卫早已等侯在内。
“皇上,袁驰羽将军传来密报,京畿防务已按照皇上旨意重新部署完毕,万无一失。”
“恩。”
昭衡帝颔首。
“另外,廉辰熙大人暗中连络的几位御史,也已准备就绪,只待皇上信号。”
昭衡帝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很好……”
一切,尽在掌握,只待时机到来……
……
后宫之中,总有人看不清风向。
一位颇有几分颜色的孙贵人,或许是听闻近日皇后凤体违和无法侍寝,又或许是自负美貌,竟精心打扮后,算准了昭衡帝从乾清宫往礼和宫的必经之路,在御花园的曲径通幽处“偶遇”。
她在昭衡帝身影出现在礼和宫前面的宫道时上前行礼,声音娇媚得能滴出水来,眼波流转间,意图再明显不过。
然而,昭衡帝连眼风都未曾扫她一下,脚步未停,径直走过,只留下一句冰冷彻骨的旨意,如同寒风刮过:
“孙贵人御前失仪,不知进退。即日起禁足三月,抄写《女诫》百遍,以儆效尤。”
他脚步微顿,对紧随其后的冯顺祥补充道:“传朕口谕至六宫:皇后凤体违和,需静心休养。在此期间,谁敢无事生非,扰皇后清静,孙贵人便是下场!”
这道口谕,瞬间传遍后宫。
所有人都明白了帝王的态度与底线,孙贵人不是第一个,却是最后一个敢趁着水仙惹病,想要趁虚而入争宠的……
不过,无论后宫惹起什么样的波澜,礼和宫里倒是风平浪静。
是夜,礼和宫里。
太医开的驱寒药已经煎好,由听露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
昭衡帝到来后,并未与水仙提起宫门外遇到的孙贵人,而是接过那浓黑的药碗,先是用银匙舀起一点,亲自试了试温度,觉得刚好,才舀起一勺,递到水仙唇边。
水仙看着那褐色的药汁,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这药,确实苦涩难当。
昭衡帝将她这细微的神情收入眼底,忽然俯下身凑在碗边喝了一口。
然后,在她因惊讶而微启的唇瓣上,轻缓地吻下。
一吻终止,唇齿苦涩。
他竟然,以这种方式喂她……
水仙愕然抬眼。
昭衡帝轻勾了下薄唇,“药苦,朕知道。”
他先给水仙清水漱口,然后自己也饮了一口清水。
“无妨,朕陪你一起。”
昭衡帝在水仙惊讶的目光里,饮尽了剩馀的汤药,然后捏着她的下巴吻了过来。
药是苦的,唇齿交缠间却多了丝缠绵悱恻的意味。
他与她,同甘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