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代表了不少官员的想法。
在他们看来,集中精力于内政,巩固既有防线才是稳妥之道。
历经战乱的大明刚从废墟中站起,百废待兴,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国库也经不起连年征战的消耗。
大明有关墙万里,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城高壕深,布防严密;九边重镇屯驻着数十万精锐边军,甲胄鲜明,火器精良。
而残元早已是败军之将,退出中原后四分五裂,各部互相攻伐,不过是苟延残喘,未必能掀起多大风浪。
“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是否……再从长计议?”
又一位大臣出列,躬身拱手,语气委婉地补充道。
他是户部左侍郎,深知国库空虚,每一笔军饷粮草都需精打细算,实在不愿再添战事负担。
好一个从长计议。
这四字有时能将急务拖成悬案,将隐患酿成大祸。
多少本该当机立断的决策,就在这“从长计议”中消磨殆尽,等到事到临头,早已错失先机。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他端坐于御座之上,目光扫过阶下群臣,他知道,坐在这金碧辉煌的庙堂之上,要让这些久居京城、养尊处优的臣子们,真切感受到塞外的风沙刺骨和草原上潜在的威胁,是何其困难。
臣子们习惯于用固有的经验和帐册上的数字来衡量一切。
帐册上的边军数额可观,粮草储备尚可支撑,便觉得万事大吉;
凭借过往对残元的认知,便断定其无力回天。
他们看不见那漠北草原上,残元贵族仍在暗中连络各部,看不见散落的部落正逐渐聚拢,更看不清那表面平静下,正涌动着足以颠复太平的杀机。
“汤和。”朱元璋忽然开口,点了汤和的名字。
这位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将,此刻闻声立刻应声。
“臣在。”汤和大步出列,甲胄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躬身行礼,姿态躬敬却不失武将的刚毅。
“咱问你,若见邻家失火,是待火势蔓延至屋檐下再救,还是趁其初起即断其火路?”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传遍大殿。
汤和沉吟片刻,抬眼迎上皇帝的目光,如实回答:“自然是防患于未然。火势初起时扑救,事半功倍;若等蔓延开来,纵然大费周章,也未必能保全自家,甚至可能殃及邻里。”
“好。”朱元璋点了点头,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那朕再问你们,如果残元势力集成了草原各部,不再正面强攻我们的关隘,他们知道硬拼不过我们的坚城利炮,而是绕到边墙防守薄弱的地方,如宣大以西的荒僻山口,或是辽东以北的密林地带,不断地骚扰侵袭,劫掠边民,烧毁屯堡,甚至一路南下,威胁到京城的安全。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关墙成了摆设,边军疲于奔命,国库被战事拖垮,我们又该怎么应对?”
这番话一出,大殿内的气氛愈发沉重,仿佛被无形的压力笼罩。
一些久经沙场的将领面露思索,他们深知草原骑兵的机动性,明白皇帝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而不少文臣脸上仍写满了怀疑,他们更相信眼前的太平景象,不愿相信残元能有死灰复燃之力。
“陛下,这……这恐怕是隔着宫墙想象边塞的风雪,说得太玄了吧?”一位素来谨慎的翰林学士忍不住反驳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安。
“隔着宫墙想象边塞的风雪?”
朱元璋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有失望,有讥讽,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好一个‘隔着宫墙想象边塞的风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疑色的臣子,沉声道:“你们只看到帐册上的数字,却没见过边民被劫掠后的惨状;只知道残元战败,却不知草原之上,强者为尊,只要有一人振臂一呼,溃散的部众便会重新聚拢。朕派往草原的细作,三番五次传回急报,残元暗中连络了二十馀部,兵力日渐壮大,若再放任,不出三年,必成心腹大患!”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朱元璋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开国帝王独有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具体细节可以再商议,但对塞外动用兵戈之策,必须推行!”
他目光转向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语气严厉:“户部、兵部,立刻抽调精干官员,共同商议拟定具体的施行条陈,包括兵力抽调、粮草筹备、军械补给等事宜,三日内必须上奏,不得延误!”
这是最终的决断,不容置喙。
大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落针可闻。
方才出言反对的御史中丞,见皇帝态度坚决,尤豫片刻,终究还是躬身道:“陛下深谋远虑,目光长远,或许不是我们这些臣子所能完全体会的。不过……不过国库确实十分艰难,各项花销已耗去大半存银,如今再兴战事,恐怕百姓负担过重,希望陛下能体谅下情,用兵的规模还是要适当控制才好。”
他身后,几位掌管民政、财政的官员也跟着点头表示同意,说话的口气已不象刚才那般强硬,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恳请。
朱元璋看着台阶下的臣子们,心里清清楚楚。
这算不上真正的认同,更多的,只是对皇帝权威的服从。
他们或许仍觉得他是小题大做,仍在顾虑眼前的财政压力,却看不到长远的隐患。
他明白,在这早朝上,有时候光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臣子们各有立场,或顾念民生,或畏惧战事,或固守成规,最终需要的,是干纲独断的魄力,和足以推行自身意志的绝对实力。
他们也许不能完全领会这一战略的全部意图,但他们必须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要不打折扣地执行皇帝的决定!
……
散朝之后,乾清宫内,烛火轻轻晃动,将皇帝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军报,指尖划过“女真各部已暗中归顺纳哈出”的字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残元势力果然在加速集成,若再迟疑,后果不堪设想。
“毛镶,道衍。”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让身前侍立的两人精神大震。
“臣在。”
“贫僧在。”
毛镶立刻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头颅微垂。
而被称为“道衍和尚”的姚广孝,则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唯有眼神十分沉稳,透着几分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