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件事:律法太严,伤了治国的根本!”
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大明律》是皇上亲手定的,是传万世的规矩。三法司各管各的事,按律判案,这是朝廷的法度,多严肃的事!可皇上您设了‘制敕房’,要么派亲军,绕开司法部门,直接抓重臣。这做法虽然显得有雷霆手段,但长此以往,法度怎么存?规矩怎么立?皇上用非常规的办法,求一时的效果,恐怕会伤了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这是臣第一个担忧!”
胡桢这番话,想从治国的根基上说服皇帝。
朱元璋还是坐在龙椅上,脸上没一点表情变化,甚至只是微微往前欠了欠身,但他的目光更锐利了,像实质一样压在胡桢身上。
胡桢觉得压力巨大,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接着说。
“第二件事:对士人太严,恐怕会失去天下人心!”
“自古以来,骑马打天下,哪能骑马治天下?士人是教化的源头,是治国的人才。浙东子弟里,也有很多为皇上拼命的人。可皇上最近的做法,监察得太严,动不动就用严刑对待士绅。江南的富户,就算有不当得利,也是朝廷税收的根基啊。这么做,不是让天下士人和江南百姓都害怕吗?”
“士人的心思,是国家依靠的根本。皇上要是让士人寒了心,天下的贤才还怎么来投奔?这是臣第二个担忧!”
这第二件事,是想缓和皇帝和江南士绅、还有广大文人阶层的关系。
朱元璋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点了一下,就这么一下,却让周围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胡桢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后一点。
“第三件事:考核太急,容易生出骚扰百姓的弊端!”
“皇上想把国家治理好,要求官吏清廉、政绩突出,这是明君的做法。可州县的官员,要是为了应付考核,要么急着收税,要么虚报政绩,反而让百姓负担更重,跟皇上爱护百姓的初衷反过来了。”
“皇上圣明,什么都清楚,该知道水太干净了就没有鱼,人太苛刻了就没同伴。治理国家的道理,该松的时候松,该紧的时候紧,得有个度。这是臣第三个担忧!”
胡桢说到这儿,突然停了。
他把笏板高高举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悲壮:
“皇上!这三件事都关系到国家根本,臣等不是为了私利,是为了皇上的江山稳固,为了大明的国运长久!臣等说的都是真心话,恳请皇上明察!恳请皇上体谅!”
说完这番话,胡桢慢慢跪了下来,把笏板举过头顶。
他身后,一些和浙东士人来往密切、或者对当前严苛政令有意见的官员,也陆续跪了下来。
“臣等恳请皇上,广开言路,宽厚对待臣下!”
“臣等恳请皇上,体恤士人,稳固国家根本!”
一声声恳请在大殿里回荡,形成了和皇权对峙的张力。
……
这不是寻常的奏事。
这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对皇权边界赤裸裸的勘测。
但朱元璋依旧在笑。
他不仅在笑,甚至还用指节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起来。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很沉,在这激昂的陈词之后,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战鼓擂响前的预备。
每一声叩击,都象是一记重锤,敲在那些跪伏在地或尚未表态的官员心上。
“有些意思,胡卿,你这番话,思量了有些时日吧?”
朱元璋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
“忧国本,虑士心,恤民力……听着都在理,句句象是为咱这大明的江山着想。”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向着跪在最前面的胡桢走去。
“尤其是这‘峻法过苛,有伤治国之本’……胡卿,你是在教咱,该如何执掌咱自己定的《大明律》吗?”
朱元璋在胡桢面前约莫五步远处站定,这个距离,足以让他俯瞰着这位昔日得力部将的儿子。
朱元璋看着胡桢微微低下的头,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那里面有对胡深战死沙场的追忆,更有对其子如今站队的深深失望。
“胡桢,抬起头来。”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你,也让诸位臣工都看清楚,今日在这早朝上,是谁,在替哪些人张目说话。”
胡桢不得不抬起头,迎上朱元璋的目光,他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看到预期中的暴怒,却感受到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洞悉一切的冰冷。
“毛镶。”
朱元璋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唤道。
“臣在。”如同阴影般侍立在柱旁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镶立刻上前一步,无声无息。
“把那份东西,给咱拿来。”
“遵旨。”
毛镶从怀中取出一份不算厚的卷宗,封面是普通的青布,并无特殊标记,
朱元璋接过卷宗,并未翻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拍了拍,然后递给了随侍的另一名太监。
“念。给咱大声念出来,让列位臣工都听听,咱们这位忧国忧民的胡将军,还有他身后的浙东清流们,平日里究竟是如何‘稳固国本’的!”
太监躬身接过,展开卷宗,尖细而清淅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起来:
“翰林院编修苏伯衡,受赃、渎职案由。”
这一声出口,文官队列中,一个站在胡桢身后不远、年约四旬的官员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苏伯衡,翰林院编修,官职不高,却是浙东派在言路中的重要喉舌,与胡桢过从甚密,而且他还是宋濂的弟子。
太监继续念道:
“据查,洪武十三年六月,江南商人沉氏家族,为其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之事寻求庇护,遣心腹于六月廿三日夜,携纹银九万两,古玩玉器若干,至苏伯衡外宅。苏伯衡收受财物后,允诺为其通风报信,遮掩罪责。”
“七月,有司稽查平江府粮仓亏空案,苏伯衡利用朝堂人脉,将弹劾沉氏的奏疏暗中压下,并以‘查无实据’为由,阻挠追查。”
“现有证如下:其一,沉氏暗帐抄录本,内有‘六月廿三,打点苏伯衡,白银九万,玉璧一双,求庇粮事’字样,画押俱在。其二,苏伯衡收受之玉璧,经其家仆指认,确系沉家所出之物。其三,送贿之沉氏管事已于羁押中供认不讳,细节吻合。”
念到这里,太监停顿了一下,偷眼觑了一下朱元璋。
朱元璋面无表情,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