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正午的阳光晒得地面发烫,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住所里,却透着股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
青砖铺地,连墙角的青笞都象是被刻意修过;院墙上爬着的藤蔓被剪得齐整,露出底下暗黑色的砖,看着就象藏着刀。
正堂的门敞开着,却没敢让阳光多进来,只在门坎里投下一道斜斜的亮线,把屋里的暗硬生生截在里头。
十几扇窗都半掩着,糊窗的纸是特制的厚棉纸,屋里点着几盏油灯,烟味混着毛骧特意让人焚的檀香,还有卷宗纸张的霉味、人身上的汗味,搅在一起,比大牢里的味儿还让人憋得慌。
陈观就坐在这股憋闷空气的正中央。
他跟前的长案是铁梨木的,沉得很,上面堆的卷宗比案几还高。“陈大人,喝口茶吧,毛指挥使特意让人备的雨前龙井,还温着。”
旁边一个锦衣卫校尉低声劝了句,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沿还缺了个小口,“您这都坐仨时辰了,连口饭都没吃,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陈观摆了摆手,没接碗,指尖在一份供状上狠狠按了按,指节都泛了白。
他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了,只记得见了朱元璋之后,毛骧就派人把他们送到这里,说“陛下有令,这案子,就交你们几个办,在咱家待着,查不清楚,谁也别出去”。
陈观看着眼前这些写满字的纸,他想起过去十几年,自己在翰林院当编修,后来被挤到地方当闲职。
“当年在杭州府,我不过是说了句‘盐引核查该按律来’,就被浙东的人参了一本,说我‘擅议朝政’,贬到驿站当驿丞,天天给过往官员牵马坠镫。”
角落里,老吏张焕突然闷声开口,声音沙哑,手里攥着个裁纸刀,“那会儿我儿子来送衣服,看见我给一个九品官磕头,当场就哭了,说爹你读了一辈子书,怎么成这样了?”
“张兄,谁不是呢?”另一个叫刘强的官员叹了口气,“我在户部当主事时,为了核一笔军粮的数,跟范文渊的门生吵了两句,转天就被调去管漕运的空船,天天跟船板上的霉味打交道,一待就是五年,连我老娘去世,都没敢请长假回去。”
低声下气,矮人一头。
这八个字,就是他们这帮人过去十年、二十年的真实日子。
他们见过太多后来的人春风得意,只有自己缩在角落,靠赔笑脸、装孙子,才能勉强不被欺负。
“够了!”陈观猛地攥紧拳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是皇上亲自点的案子,是咱们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
谁都明白,这是赌上性命的机会。
一开始,不为啥青史留名,甚至不为沉冤得雪,就只为自己,为了能挺直腰板,象个人样地活下去!
可当那些从江南、山东孔府,甚至从北元那边来的证据,像潮水似的被锦衣卫的人搬进这院子时,一切都变了。
陈观拿起手边一份供状,是归化城一个小贩画的押。
那人不识字,手印按得又黑又重,差点把草纸都洇透了。
供状是锦衣卫的人代笔写的,字歪歪扭扭,记的却是最吓人的事。
“……范家的商队,每年冬天快结束的时候,肯定运一万石精铁、九千石上等川盐,从江南出来,去换北元的骏马和皮货……所过之处,官军非但不查,反有兵丁护送,一路畅通……”
他娘的!
陈观放下这份供状,又拿起一本帐册。
“范文渊?!”张焕凑过来,看清帐册上的名字,差点跳起来,赶紧捂住嘴,声音压得极低,“就是那个天天在朝堂上跟陛下奏对,说‘臣愿为大明肝脑涂地’的浙东领袖?”
范文渊的门生,他提拔的官员,把大明朝的边防、军政、后勤,都变成了明码标价的买卖,一匹北元骏马,换五十石官粮;一百斤精铁,换一个卫所的通行令牌。
“这些人,是要把大明朝掏空啊!”张焕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帐册,声音都变了调,“咱们原先在地方上,以为那些贪腐就是收点小钱,跟这比,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
陈观他们原先能想到的黑暗,跟眼前这真实的黑暗一比,简直像萤火虫碰上了月亮,他们所以为的无法无天,在这些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畜生!”
一声压不住的怒吼从角落里炸了出来。
那个一直闷头查供词的老吏突然站起来,“我侄子在宣府当兵,去年冬天没了,说是冻饿而死!原来他守的那道关,就是这些人通北元的道!他们拿将士的命换钱,猪狗不如!”
“都压住自己的情绪。”陈观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安抚众人,“好好查帐!”
“刘强,你去把所有涉案官员的履历整理出来,他们的门生故旧、联姻关系,都列清楚,我要知道这张网到底铺了多大!”他看向刘强,语气斩钉截铁,“
“放心,陈大人!”刘强猛地站直身子,眼里闪着光,“就算扒三层皮,我也给您捋得明明白白!锦衣卫的人说了,只要咱们需要,随时能调他们的档!”
陈观一条条吩咐下去,脑子从没这么清楚过。
那些当年坐冷板凳磨出来的耐心,此刻竟然派上了用场。
每个人都拼了命,只为给朱元璋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
五日后,傍晚。
大本堂内,夕阳西沉,最后一道馀晖斜斜地从窗格照射进来,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在光柱中清淅可见。
朱元璋独自坐在那张巨大的书案后面。
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安歇,虽是壮年,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疲惫与阴沉,那疲惫深深刻入眼角,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苍老了许多。
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刚刚呈递上来的那份题本的封皮。
朱元璋抬手,翻开了它,目光扫过题本的格式,昏黄的光线下,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赞许。
稽查司主事陈观等谨题
没有冗长的官职罗列,没有谦卑过头的自称,只有最直接的身份与名讳。
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一种昭示着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将朝堂诸公的议论置于不顾的强硬姿态!
【内容】
为江南奸商勾结北元、叛国害民,罪恶滔天,恳请皇上圣断,以正国法事。
“勾结北元”,“害民”,“罪恶滔天”,这寥寥数语,字字如投枪匕首,开篇即定下基调,充满了不留退路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