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随着行进微微摇晃。
朱元璋看向坐在对面的儿子朱标,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大明太子。
朱标还年轻,象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幼苗。
朱元璋明白,要想让这株幼苗长成参天大树,既需要为他遮风挡雨,也需要让他在适当的时候经历磨练。
但在朱标真正能独当一面之前,他这个做父亲的,必须为儿子、为大明铲平前路上的障碍。
朝廷上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朱元璋比谁都清楚那些潜藏的威胁。
江南的富商大贾,曾经靠着钱财打通关节,拢断市场,甚至想插手地方政务;
山东的孔家,仗着千年积累的名望,暗中结交士绅,企图在新朝中保持超然地位。
这些势力虽然暂时蛰伏,但一旦皇权示弱,必定会卷土重来。
还有那些开国功臣,他们跟随朱元璋打下江山,如今个个身居高位,朱元璋了解这些老部下,知道他们中有的人已经开始居功自傲,若不加约束,日后必成祸患。
文官集团更是需要警剔的力量。
他们熟读诗书,精通政务,表面上忠君爱国,实则各有算盘。
这些人代表着各地士绅的利益,渴望恢复“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传统,而这正是朱元璋绝不能接受的。
正因如此,他毅然废除了中书省,将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个决定引来不少非议,有人说他独断专行,但朱元璋心里明白,这是确保大明江山稳固的必要之举。
任何分权的制度,都可能成为权臣滋生的温床,最终威胁到朱家的统治。
他要创建的是一个完全效忠于皇权的统治体系,哪怕这意味着他要事必躬亲,每日批阅成堆的奏章,时刻警剔朝堂上的任何风吹草动。
“父皇,下大雪了。”朱标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
朱元璋从沉思中回过神,看向窗外,雪花纷飞,渐渐复盖了街道和屋顶。
“恩,下得越来越大了。”朱元璋平静地说,“这雪,能掩盖许多东西。”
朱标闻言,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他听出了父皇话中有话。
这不只是一场自然的大雪,更暗示着朝堂上即将到来的风波。作为太子,他必须学会在这些风雨中成长,早日为父亲分忧。
朱元璋没有再说什么,重新闭目养神。
他的决心已定:对于那些潜在的威胁,怀柔就是软弱,放纵就是祸根。
既然这天下是他一手打下来的,他就有责任为子孙扫清一切障碍。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厚重的城门在身后关闭,将外面的风雪隔绝。朱元璋睁开眼,皇城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庄严。
这里是他的皇宫,也是他的战场。
他没有退路,也不会后退。
……
洪武十四年,第二日。
仍是乾清宫暖阁,道衍和尚已经习惯了朱元璋夜间传唤他的习惯。
暖阁正中央那座巨大的紫檀木大明疆域地图,是这压力的源头。
地图之上,山川、河流、城郭、关隘,栩栩如生,正是大明万里江山的微缩舆图。
而此刻,这舆图的主人,大明太祖朱元璋正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一个用红色朱砂标记而成的小小圆圈上。
那是山东孔家。
朱元璋就这么站着,穿着一身简单的玄色常服,身形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得异常魁悟,但他身上那股子气势,却将周遭所有的光线声音乃至心思,都悄无声息地吸了进去。
暖阁内的另外四个人,仿佛四尊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像,一动不动。
太子朱标躬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那张年轻的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眉宇间凝结着一丝忧虑。
燕王朱棣像座铁塔,一身亲王常服下的肌肉紧绷,眼神如鹰死死盯着地图,仿佛要将那片局域用目光生生凿穿。
军队纠察主官丘福,脸上挂着那副介于严肃与刚毅之间的表情,只是此刻,那表情有些凝重,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山川险要间游移,另一位将领朱能,则肃立一旁,摒息凝神。
终于,朱元璋开口了。
他问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你们说,”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凤阳口音,“这幅舆图,象什么?”
这个问题,象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让四尊雕像都微微活了过来。
但没人敢轻易回答。
这问题太怪了。
舆图就是舆图,是江山,是社稷神器。
它还能象什么?
沉默中,丘福抢先一步说道:“陛下,臣愚钝。但在臣看来,这舆图便是陛下您打下的赫赫江山。日月所照,皆为明土。”
朱元璋闻言不置可否,他将目光转向了朱棣。
朱棣显然不擅长这个,他闷声闷气地抱拳道:“父皇,在儿臣看来这就是战场,哪里该屯兵,哪里该设防,一目了然。”
简单,直接,充满了实用主义。
朱元璋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这个答案,比丘福的要有趣一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太子朱标的身上。
这位帝国储君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最恰当的词语。
“父皇,”朱标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蕴含着一种统御四方的气度,“儿臣以为,这舆图,象是一道奔流不息的大江。”
这个比喻让朱棣和丘福都感到一丝新颖。
朱标的手指虚划过地图上的山川脉络,继续说道:“这江水,便是国运民心,看似无形,实则自有其道。父皇您如同禹王,疏浚河道,定下九鼎之规,让江水能够滋养万民,灌溉出大明的万里沃野。沿河百姓,大多能安守堤坝,取用有度,使得漕运畅通,天下富足。”
他微微抬头,目光清亮地望向朱元璋:“然而,总有那跋扈的豪强,如同水畔的蠹吏恶霸,他们私设水闸,截流自肥,致使下游田地干涸,民不聊生。他们忘了,这江河的源头活水,来自父皇您的赫赫天威,更忘了,若任由他们壅塞河道,终有一日会堤毁人亡,酿成滔天大祸。”
“父皇您,执掌着疏浚天下的金规玉律。您划定水道,平衡旱涝,要让江水惠及每一寸土地。若有那蛀空堤坝、祸乱水系之徒,就必须以雷霆之势,将其连根掘起,抛于岸上任凭日晒雨淋,以正视听,以保江河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