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国公请看,这是查实的,蓝玉的亲信、义子,在西安府周边,借着整顿军屯的名义,侵占藩王封地的田地,强占老百姓的田,加起来已经超过一万亩了。”
“还有,他的义子蓝荣、蓝继宗这些人,纵容手下家丁打伤了西安府的朝廷官员,嚣张得很。”
他又拈起一页:“这是他们利用职权,在西北和蒙古人、西域商人走私茶马、盐铁、军火的记录,赚了数不清的黑心钱。为了灭口,他们的同伙还假扮过马贼,抢劫杀害过往的商队,毁尸灭迹。”
再拿起一页,道衍的目光冷了几分:
“这一份,是他的几个义子,在秦岭附近擅自开山采石,破坏龙脉上的树林,就为了给他们自己盖别墅庄园,简直是目无皇上,狂妄到没边了。还有其他强买强卖、欺负行贩、凌辱地方官员等等恶行,多得说不完。”
道衍一件一件,平静地说着,语气淡得象在念经,但每一件事,都让汤和听得胆战心惊。
汤和沉默地听着,他知道蓝玉嚣张,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党羽在藩王的地盘上已经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
这不仅仅是违反国法,这是在赤裸裸地打皇家的脸!
他缩在袖子里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头。
“信国公,”道衍合上文书,看向汤和,眼神深不见底,“我来之前,太子殿下对贫僧说:治理国家就象治病,小毛病要早点治,大脓包就得立刻割掉。要是遇到了又深又顽固的毒疮,不下猛药好不了,不动大手清除不干净。尤豫不决,一定会坏大事。”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手指间的念珠也停住不动,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殿下说,对于那些已经烂到根子里、会要了命的腐肉,只有……连根挖掉,才能保住大局,稳定江山社稷。”
“太子与永昌侯……”
汤和尤豫了下,似乎在意外这个节骨眼上,太子竟然会选择递出蓝玉的罪证。
整个大明,谁不知道,太子与永昌侯的关系非常密切,这份亲密,既是源于太子妃常氏那一层姻亲关系,更是源于太子殿下对这位百战名将毫无保留的倚重。
蓝玉是东宫最锋利的剑,是皇上为太子将来坐稳江山预备的柱石。
可现在,太子竟要将这把剑的“罪证”交出来?
道衍和尚看着汤和脸上的惊疑,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没有催促,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几页薄薄的纸。
“国公爷。”道衍和尚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殿下说了,正因亲密,正因倚重,才更不能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绝路。这些,不是要置他于死地的‘罪证’,而是希望能救他性命的……警钟。”
汤和心神一震,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深意。
他双手接过那几张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罗列的事项,触目惊心:纵容家奴侵占民田、蓄养庄奴数千、在北伐期间私分俘获珍宝、甚至酒后狂言,非议藩王……任何一条,若被有心人深究,都足以酿成大祸。
尤其是最后那条关于藩王的言论,几乎是碰触了皇上最敏感的神经。
汤和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朱标:“殿下的意思是?”
“皇上的性情,你我都清楚。”道衍和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忧虑,“他对功臣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永昌侯干过的破事抖落出来,以免日后惹出更大的祸,想救都救不了……”
蓝玉的嚣张跋扈,是因为现在有太子兜着,能被视为武将的豪迈不拘,可若太子不在了,这就是取死之道。
“皇上推行新政以来,对骄兵悍将已愈发不耐。我若在,尚可为他转寰,保他周全。可是……”道衍和尚的话语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痛楚,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然,“太子殿下希望您找个机会,在朝堂上,将这些‘罪状’呈上去!通过剪除永昌侯所有义子和家产的方式,保住他的性命,留作日后大用!”
汤和握着纸张的手紧了紧。
他明白了,太子这不是在出卖蓝玉,而是在进行一次极其危险的“苦肉计”。
由他这位与皇上同起于微末、且已急流勇退、备受信任的信国公出面,以看似训斥、实则点醒的方式,给蓝玉最后一次严厉的警告。
这既是保全蓝玉,更是为了大明江山的稳定,避免将来可能发生的惨祸。
“太子殿下用心良苦,老臣明白了。”汤和将纸张郑重收起,放入怀中,眉头却未舒展,“只是,永昌侯性情刚烈,若他……若他领会不到这一点,甚至根本不领情,又当如何?”
道衍静静看着汤和,目光幽深,仿佛早已看透他此问背后的所有顾虑。
“信国公,”道衍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太子殿下,何尝是为求他领情?”
汤和微微一怔。
道衍继续道:“种下一粒因,是为观察它会结出何种果。若永昌侯经此敲打,能心生警醒,收敛行迹,那是天下之幸,说明此枭雄尚有可救之机,未来或可重新得到器重,辅佐皇上完成大业,此为上果。”
他顿了顿,语气未有丝毫变化:
“若他依旧故我,甚至变本加厉,将警告视为挑衅……那这几分罪证,便如同试金石,试出了他无可救药的狂悖,也提前照亮了未来的威胁。皇上、朝廷,乃至……该知晓如何应对的人,自会看清一切。此为下果,却亦是果。”
汤和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道衍话语中那未尽的杀机与冷酷的布局。
这不是简单的劝诫,这是一次试探,一次对蓝玉未来命运的残酷推演。
“如此说来,无论他领情与否,太子和皇上都已……做了决定?”汤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阿弥陀佛。”道衍低眉,声音恢复了几分僧人的淡漠,“非是皇上已经做了决定,而是给他机会,是皇上的慈悲;看清他的选择,是智慧。至于他是否领情……”
道衍抬起眼,看向汤和,眼中竟似有一丝悲泯,“那便看他自身造化了。”
汤和点点头,心中波澜起伏,已无法用言语回应。
蓝玉是狂傲不驯的悍马,而皇上,则是那个在悬崖边冷静布下警示标记的人,无论悍马是悬崖勒马还是坠入深渊,他都已完成了对局面的“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