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冬天,距离新年到来,尚有半月。
大朝会。
巨大的殿宇在晨曦中显得肃穆而压抑,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文官们眼观鼻鼻观心,勋贵队列则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勋贵班列前排的永昌侯蓝玉,以及站在他对面,神色沉静如水的信国公汤和。
龙椅上,朱元璋身着衮服,面无表情,目光扫视着下方。
蓝玉今日特意穿着一身崭新的侯爵冠服,昂首挺胸,脸上带着惯有的桀骜不驯,甚至有一丝毫不掩饰的挑衅。
他早已串联了不少淮西旧部,打定主意,若汤和今日再敢以《西安诸卫整肃纲要》说事,他便要当庭发难,联合众人,以“构陷功臣、动摇国本”的罪名,将汤和彻底打压下去。
他深信法不责众,皇上再强势,也不可能将这么多一同打天下的老兄弟全都问罪。
他等待着汤和的发难,准备进行一场关于战功、关于情分、关于淮西团体利益的激烈抗争。
汤和,出列了。
他并未如蓝玉预想那般慷慨陈词,甚至没有看蓝玉一眼,他只是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册簿,躬身向朱元璋奏道:
“启奏皇上,臣前番奉旨核查西安诸卫军务,于相关帐册中,发现数处款项及田亩归属存有疑窦,今日大朝,欲借此机会,向永昌侯询问一二,望能厘清真相。”
“询问?”
这两个字让满朝文武皆是一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竟是“询问”?
蓝玉也是一怔,这汤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龙椅上,朱元璋微微抬起眼皮,眼中掠过一抹难以捉摸的神色,缓缓开口道:“哦?信国公有何不解,但说无妨。永昌侯久历战阵,于军旅事务想必熟知,或可为你解惑。”
汤和翻开册簿,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淅,回荡在大殿之中:
“永昌侯,据查,西安左卫名下,位于渭水之滨的‘丰安塬’军屯田,计五千七百亩上等水浇地,于洪武十一年的田亩册上,其归属已变更至侯爷名下。变更缘由注明为‘赏赐有功’。然臣查阅兵部与户部存盘,并未见到关于此次‘赏赐’的明确敕令或记录。此事,不知侯爷可否明示?”
蓝玉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
丰安塬!
那是他通过认得义子们暗中运作,吞并的最肥沃的一片军屯!
他自认手脚干净,怎会被翻出旧帐?!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强自镇定道:“可能……是文书遗落……待本侯回府细查……”
汤和仿佛未闻其辩解,继续翻动册簿,语气依旧平淡,:
“还有一惑。还有个问题。听说你的老部下在西北和西域、蒙古人做生意,赚了很多钱,特别是茶马、盐铁这些。朝廷对这些是有规定的,但他们赚的钱,也太多了点。永昌侯能不能说说,这赚钱的门道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军田之事让蓝玉震惊,这贸易之利则让他心底冒起寒气,连这些隐秘勾当都被查了?
这绝非汤和一人之力所能及!
他猛地抬头看向御座上的朱元璋,开始抑制不住地感到恐惧。是了,是皇上!唯有皇上才有这般手段!
“汤和!你……你恶意中伤本侯!”蓝玉又惊又怒,指着汤和厉声道,“你这是凭空捏造罪证!是想陷害忠良!”
汤和抬眼看向蓝玉,那目光中已无往日情分,就象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罪犯。
“你若认为本国公所言不实,尽可出示证据,当着皇上的面进行对峙,何故这么大的反应?”
“我……”蓝玉语塞,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内衫。
对质?他哪里拿得出反驳的证据?
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经得起皇上认真查吗?
就在这时,龙椅上的朱元璋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不响,却让殿内所有官员头皮一麻!
“哦?蓝玉啊蓝玉,咱真是小瞧你了!”
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如同实质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他看着面如土色的蓝玉,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玩味:
“蓝玉,看来你不只会打仗,这生财的本事,比咱的户部还要厉害得多。”
“不如,你来给咱,也给这满朝文武讲讲,你是怎么把国家的军屯,变成你蓝家的私产?是怎么把朝廷严管的贸易,做得风生水起的?咱,倒是很想学学。”
“轰!”
蓝玉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明白了,这不是汤和与他过不去,这是皇上要动他!
汤和不过是在执行皇上的任务!
“噗通!”
这位骄横不可一世的永昌侯,双腿一软,冠冕歪斜,狼狈不堪,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朱元璋脸上的那一丝玩味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的寒霜,
“永昌侯蓝玉,恃功骄纵,侵占军屯,营私舞弊,姑负圣恩,有辱勋臣体统!”
“咱,念其往日微功,用掉在洪武十五年的免死铁券一张,暂夺其侯爵,削去所有官职,押回府邸,严加看管,听候发落!”
“所有义子,义孙,连同家人九族,全部处死!”
“其所侵吞之田产、非法所得,悉数抄没!一半充公,一半用以抚恤边军伤残士卒!”
皇帝金口一开,如同雷霆万钧,两名殿前侍卫上前,将瘫软如泥的蓝玉架起,拖出大殿。
没有激烈的抗辩,没有预期的勋贵集体发难,一场可能引发朝堂震荡的风波,就以这样一种近乎“查帐”的方式,被迅速平息。
没有谋反大逆的指控,只有冰冷彻骨的财务清算。
只有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摆在所有勋贵面前:你,逾越了底线。
整个奉天殿死寂无声。
那些原本与蓝玉同气连枝的勋贵们,个个面色惨白,冷汗直流,深深低下头,不敢与御座上的那道目光对视。
他们不怕皇帝的刀,却怕他笑着赐下免死铁券。
因为这铁券能挡几回死罪,最终解释之权,永远攥在赐券的那位手中。
汤和站在原地,微微佝偻着背,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昔日袍泽投来的、混杂着恐惧、怨恨与不解的目光。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在这淮西勋贵的圈子里,已彻底成了孤臣。
他缓缓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起头,望向御座上那位目光深邃的皇帝。
路,已经选定,再无回头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