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群的另一侧,一些相对务实、不太参与党派之争的将领,尤其是常年在外带兵、与军需后勤打交道的卫所军官则悄然聚在了一起。
他们的脸上,没有蓝玉嫡系那种遭受清算般的愤怒与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审慎与盘算。
“几位,皇上今日的圣意,你们怎么看?”一名负责督运粮草的都司皱着眉头,低声问道。
“那些话,听着新鲜。”他身旁,一位常年驻守边镇的参将摇了摇头,随即又沉吟道,“但……味儿,好象咂摸出一点来了。”
他顿了顿,用带着不确定的语气揣测道:“听着,怎么有点象……象当年常大将军督师时的规矩?令行禁止,功过分明。”
此言一出,周围几人都是一怔。
对,军法!
打仗的时候,最讲究的就是这个,斩首几级,攻克何地,缴获多少,延误几日,都是明明白白的功劳和罪过。
“不太一样……”最先开口的都司缓缓摇头,神情严肃,“军法,论的是战时斩获、城池得失。而皇上今日所言,问的是平时……是养兵的花销,是军户的实情,是……是咱们手里到底有多少真能打仗的兵。”
“还有那个……‘回报’。”另一名负责军械的守备咂了咂嘴,似乎在琢磨这个词,“这话,直是直了点,但理儿……挑不出毛病。皇上,这是嫌有些人吃着空饷、占着军田,还养着私兵,光耗费国帑,不出实在力气啊!”
他们的讨论充满了行伍间的实际色彩,不象蓝玉嫡系那样纠结于面子与权势的得失,他们更关心这套新的规矩下来,往后带兵、办事到底该怎么应对。
他们的担忧不是来自靠山的倒塌,而是来自对未来军中行事准则变化的切实考量。
如果以后不光看战功,还要查空额、核田亩、问忠心,那这将军当得可就得更加小心了。
……
而在更远处的角落里,一些并非淮西嫡系、甚至平日受过蓝玉一派排挤的将领,则难以完全掩饰他们脸上复杂的神情。
他们看着那群失魂落魄的淮西勋贵,眼神里交织着些许快意与更深的忧虑。
“瞧见没?永昌侯那般嚣张,今日也踢到铁板了!”
“哼!平日里跋扈惯了,仗着战功,何曾将你我放在眼里?”
“嘘……慎言!蓝玉是栽了,可天威难测,谁知明日又会如何?这水是更深了……”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兔死狐悲的感慨,也有一丝局势可能重新洗牌的期待。
三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三种泾渭分明的心思,在这退朝的路上,无声地涌动、碰撞,预示着大明军界之上,一个凭借战功和乡谊便可呼风唤雨的时代正在过去,一个更强调绝对忠诚与实际效能的新时代到来了。
……
蓝玉的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沉默地行驶在返回府邸的路上。
往日里,他或许会纵马疾驰,享受路人敬畏的目光,但今天,他只想尽快回到那个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全的侯府。
车厢里,蓝玉背靠着厢壁,双目圆睁,却毫无神采。
街市上的嘈杂仿佛被隔绝在外,他的心里,反复浮现着大殿上,那朱元璋带着寒意的眼神。
兵额田亩……
义子私交……
酒后狂言……
忠心回报……
这些词,象是一把把烧红的铁钳,反复烙印在他的心脏上。
回到宏伟的侯府,他粗暴地挥退了所有迎上来的姬妾仆役,也喝退了想来探听消息的部将义子,独自一人,闯进了像征着其权势与荣耀的演武厅。
这里曾是他力量的像征。
四周陈列着盔甲兵刃,记录着他北伐、平滇的赫赫战功,每一件都曾是他骄傲的资本。
在这里,他曾与部下饮酒纵论,也曾操练义子,意气风发。
但现在,他站在这充满杀伐之气的厅堂中,却感到了一种刺骨的……寒意与孤立。
他没有象在朝堂上那样感到纯粹的恐惧,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是巨大的羞辱,是事机败露的惊慌,还有一丝源自武人本能、想要挣扎反抗的暴戾。
他终于清淅地认识到,这绝非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
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精准无比的警告和敲打。
一种直接、冷酷、不容置喙,创建在绝对权力基础上的逻辑。
这种逻辑,象一面冰冷的铜镜,毫不留情地照出了他这些年来倚仗军功、结交朋党、扩张势力的所有行径,剥去了“勋贵重臣”的光鲜外衣,露出了其下可能被视为“拥兵自重”、“图谋不轨”的实质。
皇帝无视了他浴血沙场换来的爵位,无视了他麾下如云的将士。
皇帝只追问一件事。
“你的忠诚,是否绝对?”
“你的势力,是否对皇权构成了威胁?”
“朝廷给你兵权爵位,你的回报在哪里?”
皇帝的这句话如同判官的诘问,在他的脑海中反复震荡。
他惊怒地发现,自己那些战功,在“结交私人”、“蓄养义子”、“口出怨言”这些事实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无法理直气壮地宣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纯粹是为了朝廷。
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这不仅仅是一次朝堂上的折辱。
这是对他这样功高盖主的武将,生存方式的根本性质疑。
千百年来,武将凭战功获取地位,拥有部曲私兵在某些时期也是常态,只要大体上听从号令,便可安享富贵。
而现在,
朱元璋用不容置疑的皇权,重新定义了“忠诚”的边界,开始直接清算“势力”本身!
如果评判一个将领的标准,不再仅仅是战功大小,更是对皇权的绝对顺从与否;如果拥有私人力量从默许的潜规则变成了不可触碰的逆鳞……
那么,他们这些在刀尖上搏取功名、习惯了在战场上用实力说话的人,该如何自处?
一股混杂着恐惧与暴怒的寒意,瞬间涌上蓝玉心头!
蓝玉知道,一场远比战场厮杀更加凶险的事情要发生了!
以往倚仗战功、结交豪杰的那套行事法则,已经行不通了!
你强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反手就查你的兵额田亩,问你的忠心回报。
这根本就是南辕北辙,将对将,虽然不是沙场相见,却比沙场相见,更令人窒息!
因为这个对手,手握的不是阵图,而是一个考验忠诚与秩序的、让他无法抵抗的……皇权!
他必须找到新的生存方式。
蓝玉大脑开始疯狂转动。
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剩下了两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