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问题，像锤子一样，一下下重重砸在蓝玉的心上。
蓝玉这会儿只觉得血往头顶上冲。
他这辈子在战场上混出名堂，靠的是敢打敢拼，是实实在在的战功，是讲义气。
你要是跟他聊怎么排兵布阵、怎么带头冲锋，聊北伐打蒙古人或者平定云南的事，他能跟你滔滔不绝说上半天。
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在朝廷上，在皇上面前，解释他为什么收那么多干儿子、结交那么多人。
更没法解释他自己说过的那些要命的狂话。
他感觉自己就象一个身经百战、全副武装的猛将，举着大刀冲向敌人。
而他的对手，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却只是轻轻举起了一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令牌。
然后，悄无声息之间，他仗着自己立过的战功和资深老将的资格，就被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给彻底戳穿了。
一股凉气瞬间从脚底板冲到了天灵盖。
朱元璋看着他的脸从通红变成铁青，又从铁青变得惨白，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朱元璋站起身，慢慢地从台阶上走下来。
龙袍的下摆，拖在砖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一步一步走到蓝玉面前，停下。
他虽然比人高马大的蓝玉要矮一点，但此刻，他完全是在俯视着这位永昌侯。
“或者，”朱元璋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不容反抗的压迫感，“咱把话说得更明白点。”
“朝廷给你兵权，给你爵位，是让你为国家尽忠，保护边境、安定百姓。”
“蓝玉，你来告诉咱，你拿着朝廷给的高官厚禄，指挥着大明的精锐部队，私下里却养了那么多只听你命令的干儿子，到处拉关系、搞小团体。你对咱的忠心，到底有几分？你又是怎么回报朝廷的？”
忠心……回报……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蓝玉的心上。
他全身猛地一抖，赶紧低下头，脸色瞬间变得象死灰一样。
他听懂了。
这一次，他终于听懂了。
皇帝不是在跟他讨论军队制度好不好，也不是在由着他吹嘘自己的战功。
皇帝是在……跟他算总帐！
是在向他，向所有凭着功劳就骄横跋扈的武将，要一个说法——必须对皇权绝对忠诚！
这个认识太冰冷、太吓人了，吓得他腿都发软！
自古以来，武将手握兵权、结交能人异士，都是很平常的事，只要最终听从朝廷的调遣和命令，就算尽忠了！
可今天，这个开国皇帝，居然……居然用要求家里奴才的标准，来要求他这员大将！
这是对他拼命换来的功劳，对他所代表的整个武将集团，最严厉的警告和敲打！
他想辩解，想摆自己的功劳，想大声喊“臣对皇上的忠心，天地日月可鉴！”
但是，当他撞上朱元璋那双冰冷、带着寒意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卡在嗓子眼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到那双眼睛里，没有欣赏，也没有猜疑，只有绝对的掌控。
是一种“我给了你一切，你就必须绝对服从”的、不容商量的意志！
在这种意志面前，他所有的战功，所有的势力，所有的嚣张气焰，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噗通。”
一声闷响。
之前还气冲冲批评新政策的蓝玉，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冰冷的金砖地上，汗象水一样涌出来。
整个奉天殿静得可怕。
所有的文武官员，不管哪一派的，都吓得不敢出声，看着这让人喘不过气的一幕。
他们都感觉到，有什么更根本的东西，在今天被彻底摆到了明面上。
朱元璋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皇帝的宝座。
他没再看任何人。
今天，“绝对忠诚”和“守好本分”这两把看不见的刀，已经清清楚楚地悬在了大明朝每一个有功之臣、每一个武将的头上。
从今天起，大明的军队，不再是他们可以凭着功劳、为所欲为的地方了！
……
下朝的钟声拖得很长，很沉闷，奉天殿沉重的大门慢慢打开，冬天的阳光又照了进来。
官员们像潮水一样从大殿里涌出来，和平时下朝时要么高谈阔论、要么聚在一起议论政事的热闹场面完全不同，今天的人流是沉默的，甚至是僵硬的。
他们以前赖以生存的规则和倚仗的东西，在绝对皇权的强大威力下，显得太脆弱了。
在这种压抑的安静中，不同派系的官员不自觉地分开了。
那些有功的武将们，像受了伤的狼群，默默地朝着他们的内核人物永昌侯蓝玉靠拢过去。
他们围在蓝玉身边，好象想从这位一向以强悍闻名的侯爷身上，找到一点对抗这种无形压力的勇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大家都一样倒楣”的恐惧。
“太过分了！这分明是兔子死了就把猎狗煮了吃！”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参将憋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话，“皇上今天到底想干什么？难道立了功反而有罪了？咱们拼命换来的爵位，现在倒成了要命的东西了？”
“小心点，别乱说！”旁边一位年纪大些的都督佥事赶紧低声阻止，脸吓得煞白，左右看看，才心有馀悸地接着说，“你没看见蓝大帅都……唉，皇上的心思猜不透啊。那些话，那些事，怎么偏偏就在今天……全给抖出来了？”
他们的抱怨里，充满了不满和害怕，但仔细听，就能听出那强装出来的硬气下面，是藏不住的……提心吊胆。
他们的气愤，更象是在巨大危险面前一种无力的发泄，一种想用过去的功劳来安慰眼前恐惧的徒劳尝试。
因为他们明白了，他们所有的战功和嚣张，在皇帝翻旧帐的目光下，都可能变成要他们命的枷锁。
他们可以抱怨皇帝“刻薄、不念旧情”，但却摆脱不了刚才在大殿里，连蓝玉那么凶悍的将领都被无形的压力吓得跪地流汗所带来的强烈震撼。
蓝玉一直紧紧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他的脸色铁青，脖子上的青筋还一跳一跳的，他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对周围同僚的窃窃私语像没听见一样。
他的眼神阴沉地盯着前面的宫门，那眼神深处，不再有平时的狂妄傲慢，而是一种混合了奇耻大辱、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一丝不服气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