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只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去顺应这套新的“游戏规则”，去揣摩圣意，收敛锋芒。然后，在这套规则下查找空间。
用皇帝的标准来伪装自己。
你可以查我军户田亩，那我就尽力补齐空额，做出整顿的姿态；你忌讳我结交义子，那我就明面上解散部分班底，以示恭顺；你追问忠心，我就更加积极地请战，用新的战功来证明“价值”。
这条路很憋屈，很艰难，但或许是当下最能保全自身、甚至以退为进的方式。
要么……就必须从根本上，挑战这越来越收紧的束缚。
要将它视为“鸟尽弓藏”、“猜忌功臣”的昏聩之举！
要暗中连络那些同样感到唇亡齿寒的勋贵旧将，形成一股强大的暗流，让皇帝意识到，打压武将过甚，会寒了将士之心，动摇国之干城！
要逼迫皇帝，在“稳定”与“绝对控制”之间做出权衡。
这条路更为凶险，几近谋逆，是一场押上身家性命的豪赌。
赌赢了，或许能争得武人更大的空间；赌输了，他蓝玉和整个蓝家，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
次日，以汤和为首，李文忠，朱棣等几位内核重臣，被叫到了文华殿。
文华殿是皇帝商议军国大事、接见重臣的地方，大殿格外庄重严肃。
朱元璋没穿正式的龙袍礼服，只穿了一身红色的窄袖常服，坐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一个个走进来的大臣。
“都到齐了？”朱元璋声音不高，但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音，带着点金属般的冷硬。
“臣等，拜见陛下。”汤和带头，众人按顺序跪下。
他们这几位，是大明开国的内核班子，是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老兄弟、老部下。
他们本来以为天下太平了，君臣关系和睦，可最近朝廷里的风向，让他们心里都绷紧了一根弦。
皇帝的目光，在每位重臣脸上慢慢扫过。
汤和的躬敬里带着老将的稳重，朱棣的平静下藏着对朱元璋的畏惧和害怕，李文忠的沉着中透着皇亲兼武将的谨慎……每个人的那点心思，好象都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
朱元璋没多客套，对旁边侍立的内使打了个手势。
内使明白了，马上让小宦官把几卷文书，分别送到汤和等人面前。
那不是普通的奏章或诏书，那是几本用上好白棉纸装订的册子，封面是空白的，拿在手里有点沉。
汤和深吸一口气，翻开册子，里面是用工整的馆阁体抄写的条款，一条条很清楚，格式严谨，最上面赫然写着《大明洪武朝军政要务考成册（试行）》。
下面，则分列着一条条具体得让人心惊的条目：
“卫所清屯定籍进度”、“军户授田落实数目”、“常备精锐选练成果”、“火器营械配备实况”、“边镇屯垦粮草储备”、“将帅部属关系审核”……
每一行字都压在汤和的心口，他明白，皇上势必要推行这个政策了！
“这东西，”朱元璋的声音又响起来，平淡却不容商量，“咱想，经过昨天朝会，你们心里也该有数了。咱给你们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咱要看到你们各自负责的那一摊，对照这册子上写的事情，有根有据的回复，放在咱的桌子上。”
大殿里，静得吓人。
只能听到几位大臣压抑的呼吸声。
十天？
这册子上涉及的事情，千头万绪，盘根错节，十天之内，怎么可能理得清、说得明？更何况徐达等大将还在东南一带剿匪，很多军务牵一发而动全身。
兵部尚书忍不住站出来，他是老兵出身，性子比较直，硬着头皮弯腰说：“皇上……臣，脑子笨。这册子上好多事情，牵扯太广。就象这‘卫所清屯’，关系到军户、田地、地方豪强，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将帅部属关系’，更是军中的常态，怎么……怎么一条条去查清楚、划出界限？况且徐达还在东南，前线很多情况恐怕难以马上弄清楚。要是按这册子严查，恐怕……恐怕会让将士们心寒，动摇军心的根基啊！”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不少人的担心，尤其是汤和、李文忠这些武将出身的人，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也流露出类似的顾虑。
这是一种根本上的冲突。
他们习惯的管理方式，是把握大方向，靠人的威信和老规矩来维持运转，很多事讲究的是默契和分寸。
而皇帝现在拿出来的，是一套要求事事清楚、处处留下记录、严格核查的硬性标准。
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瞄向龙椅上的朱元璋，希望这位雄主能考虑到现实的复杂情况。
朱元璋脸上看不出高兴还是生气，只是目光锐利地盯着兵部尚书。
“你提的这点，咱听着有道理。”
他站起身，走到御阶边，俯视着众人。
“所以，兵部、五军都督府，还有你们各位，”他的目光扫过汤和、李文忠，“未来这一个月，头一件‘军政要务’，就是给咱解决这个难题。你们要去查，去办，去定下规矩。卫所的田地被人占了，该怎么收回？派谁去收回？将领收养太多义子、交往过于广泛，界限在哪儿？怎么才能既保住将士们的面子，又能确保军权集中？”
“东南的事，用八百里加急去问徐达，让他据实汇报！”
“咱不听你们说困难。”
朱元璋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开国皇帝不容反驳的权威。
“咱，只要看到实实在在的结果和章程！”
这一句话，让所有还想辩解的人都闭上了嘴。
他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难处，他就是要用这种强硬的方式，打破过去的旧习惯和模糊处理！
他要的不是完美的方案，而是他们必须开始用他要求的、清淅可查的方式去办事、去汇报！
是要硬生生扭转让他们依赖人情、惯例和模糊处理问题的思维定式！
整个文华殿，陷入一种沉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