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乾清宫内,烛火摇曳,
吕氏一族结党营私、交通外臣的罪证,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铜盆里,被跳动的火焰一点点吞噬,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朱元璋没有去看那盆灰烬。
他坐在龙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奏章,而是几卷关于宗室规制、太子辅臣遴选的陈旧典章。
太子朱标已经退下了。
这位刚刚奉旨彻查、亲手将妻族罪证呈递上来的储君,在离开时步履沉重,背影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萧瑟。
朱元璋知道,朱标是仁厚的,也是恪守礼法的,但为君者,尤其是开国之君,目光不能只局限于一时一事的对错。
烧掉罪证,不等于宽恕。这本身就是一种更严厉的敲打,一种更深刻的磨砺!
但,这还远远不够!
一个储君,哪怕再仁德,如果只知道恪守成规,而不懂权衡、不会驾驭、不能洞察表象之下的暗流,那他将来如何执掌这偌大的帝国?
朱元璋的的思绪,飘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他想起了汉高祖刘邦身后的吕氏之乱,想起了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前的血雨腥风。
金碧辉煌的皇宫是天下权柄的中心,从来都不是过家家的地方!
每一次朝会,每一道旨意,背后都牵扯着淮西勋贵、浙东文臣,乃至功勋武将们盘根错节的利益与野心。
若是太子将来只表现出仁柔,而无刚断,那些骄兵悍将便会心生轻视,那些文臣集团便会试图架空皇权。
甚至,后宫之中,那些看似柔顺的妃嫔,她们所出的皇子,她们背后的外戚,都可能成为动摇国本的祸源!
他,朱元璋,打下这片江山,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势力,在他身后,动摇老朱家的万世基业!
太子朱标,就是他选定的继承人,但还需要更多的锤炼。
而这把火,烧掉的是罪证,点燃的,是对太子的一次无声的告诫与深沉的期待。
朱元璋的目光,终于落向了那盆已渐冷却的灰烬。
吕氏一族的罪证,重要吗?
若按《大明律》条分缕析,足以掀起一场朝堂震动。
但稳坐江山,让朱家的天下,一代代、稳稳当当地传下去。
这才是他如今思虑的全部!
或者说,
对于一个开创之君,在基业初定之时,开疆拓土已非首要。
真正的要务,是为仁弱的继承者铺路,也要对一些势力进行巧妙的敲打与权衡,这一切都是为了权力能顺利交接,国本能万世永固。
朱元璋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权衡与尤疑。
“老四到哪了?”他沉声问向殿角的阴影。
阴影中,一名锦衣卫应声显现,躬身低语:“回陛下,锦衣卫密报,燕王殿下接到谕令后已即刻动身,昼夜兼程,眼下已过长江,正在前来京师的官道上。”
朱元璋眉头微蹙,指尖再次敲了敲桌面。
“传咱的口谕给他。”
“告诉他,跑快点。”
“咱只给他两天时间。两天之内,务必赶到咱的面前!”
……
洪武十三年的冬天,南京城格外寒冷。
刚从东南沿海推行新政归来的燕王朱棣,连燕王府的门坎都还没踏热,便被一道加急的谕令召入了宫中。
风雪裹挟着寒意,扑打在朱棣的脸上,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凛冽。
父皇在这个时候急召,所为何事?
他不由得想起近日关于二哥朱樉被囚禁宗人府,以及在半路上接到太子密信,说嫂嫂被父皇下令处死的消息,再想想父皇那双日益深邃、难以揣度的眼睛,竟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乾清宫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朱元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父子二人。
朱棣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能清淅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老四,起来说话。”朱元璋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父皇。”朱棣起身,垂手侍立,目光躬敬地落在父皇的靴尖。
“咱有件事,要你去办。”朱元璋没有寒喧,直接切入正题。
“请父皇吩咐,儿臣万死不辞!”朱棣立刻躬身,声音里带着征战归来的风尘仆仆,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你燕王府的护卫,以及你此次南下所阅诸卫所的将官,其中才干品行,你应心中有数。”朱元璋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非询问。
朱棣心头一紧,谨慎答道:“回父皇,儿臣确与不少将领有过接触,然才干高下,还需兵部考评,儿臣不敢妄断。”
“咱不要兵部的考评。”朱元璋抬起眼,目光如炬,似乎能穿透人心,“咱要你,给咱一份名单。”
说着,朱元璋将一张早已备好的宣纸,推至龙案边缘。纸上的墨迹遒劲有力,宛若刀劈斧凿。
朱棣趋步上前,双手接过。的烛光,他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一,出身清白,非淮西,亦非浙东,与朝中朋党无涉。”
“二,勇猛善战,然性情坚忍,非匹夫之勇。”
“三,职位不过千户,久经行伍,未获显擢。”
“四,最重要者:中丞。”
朱棣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四条要求,看似简单,实则字字千钧,暗藏玄机。
尤其是在“胡案”风声鹤唳的当下,“非淮西,非浙东”意味着要彻底避开当前的任何一派势力;
“忠诚”二字,更是一道诛心的考题。
何为忠诚?是忠于朝廷法度,还是忠于他这个燕王的命令?
父皇要的,绝非一个循规蹈矩的臣子,而是一个能明晰圣意、唯皇命是从的“自己人”!
父皇这是在怀疑什么?怀疑诸王?怀疑勋贵?还是……在试探他燕王是否结纳私党,有无不臣之心?
一股寒意从朱棣的脚底直窜头顶,他瞬间明白,这份名单,交谁不交谁,如何交,本身就是一场对他忠诚与智慧的极致考验。
父皇要看的,不是他麾下有没有能人,而是他朱棣有没有异心,以及,是否具备识人用人的锐利眼光。
“怎么?有难处?”朱元璋的声音幽幽传来,听不出情绪。
“不!儿臣领旨!”朱棣一个激灵,立刻躬身,“请父皇给儿臣一夜时间,儿臣定当仔细斟酌,为父皇遴选出合适人选!”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咱,等你的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