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八,重八……”
夜深了,乾清宫的烛火还亮着,忽明忽暗的光晕把朱元璋伏案批奏折的身影投在墙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气飘了过来。
朱元璋抬眼,看见马皇后正站在龙书案前,手里捧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盅,眉宇间藏着化不开的忧虑。
“你瞧瞧都什么时辰了?”她唤着他的旧名,声音柔和,却带着一股韧劲,“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么熬。把这安神汤喝了,歇了吧。”
朱元璋心里一热,可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奏本,又硬起心肠:“推行新政后,多少事等着咱决断?咱睡不着。你先回去睡,不用等咱。”
马皇后把瓷盅轻轻放在案上,却没有离开。
她静默片刻,殿里只听见灯花“哔啵”一声轻响。忽然,她的声音带上了压抑不住的哽咽:“国事再大,也大不过你的身子……我听说……你废了老二的事了……”
朱元璋身子猛地一僵。
朱樉,那个被他废为庶人、关进宗人府的二儿子。
朱元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语气变得严厉:“提那个孽障做什么!他骄奢淫逸,目无国法,落到今天这地步是自作自受!咱没这个儿子!”
这声呵斥让马皇后肩膀一颤,但她没有退让,眼泪无声地滑落:“他是罪有应得……臣妾知道……可他,终归是咱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一想到他在宗人府里受苦,我这里头……”
她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泣。
看着结发妻子这般模样,朱元璋终究长叹一声,放下御笔,起身绕过龙书案,走到马皇后身边,伸出那双生着老茧的手,重重按在她微微发抖的肩上。
“妹子,”他的声音软了下来,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咱是皇帝,可也是爹。天家无小事,樉儿犯的错,天下人都瞪眼看着。不狠狠处置,怎么立规矩,让天下人服气?”
他停顿了一下,象是说给她听,也象是说给自己听:“让他受点罪,或许……未必是坏事。算了,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马皇后感到肩上那份沉甸甸的重量,抽噎渐渐止住了。
她知道,朱元璋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大局已定,绝不会再更改了。
朱元璋沉默良久,象在下什么决心,又看向马皇后,语气多了分不容商量的托付:“好了,有件事,咱刚才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办。”
马皇后抬起头,用袖口拭去泪痕,凝神静听。
“雄英、允熥、允炆,这三个孩子……”
朱元璋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沉重,“尤其是雄英,他是标儿的嫡长子,是咱的皇长孙,是大明将来的依靠。咱忙于政务,不能时时亲自管教。后宫里头,咱只信得过你。从明儿起,你把这三个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教导。”
“不光是让他们吃饱穿暖。要教他们明白事理,懂得艰难,知道孝顺友爱,心存仁厚。最要紧的是……帝王家的担当。咱是把大明的根苗,交到你手上了。”
马皇后浑身一颤。
她太清楚这三个孙子的分量,尤其是朱雄英,几乎就是未来储君的人选。
这担子,重如山。
可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压过了最初的震惊。
东宫有太子妃吕氏,是朱允炆的生母,也是名正言顺的母亲。把嫡孙、庶孙一并从东宫接出来,由她这个皇祖母来抚养,这于礼数……
她忍不住抬头,望向烛光下朱元璋透着冷硬的侧脸,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陛下……这……雄英是太子嫡脉,允熥、允炆有吕氏照看,由我这个皇祖母越俎代庖,亲自抚养,恐怕……恐怕有些不妥?东宫那边……”
朱元璋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决断,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有些事,眼下不便与你细说。”
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带着分量,“你只管照做。日后……你自会明白咱的苦心。”
这话说得平静,但马皇后知道,这不是商量,是交代。
朱元璋已经定了主意,自有他的道理。所有关于礼制、关于东宫的疑虑,在他那句“日后自会明白”面前,都化作了无声的领受。
“臣妾……明白了。谨遵陛下旨意,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重托。”
她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淅、坚定。
朱元璋“恩”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奏章上。
马皇后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专注批阅奏章的身影,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安神汤,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乾清宫。
……
第二天一大清早。
朱标手里的茶盏“哐当”一下掉在书案上,半凉的茶水泼脏了刚批好的奏章,他也顾不上这些了,猛地站起来,简直不敢相信听见的话:“你说什么?皇孙被接到坤宁宫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来回话的内侍吓得声音发颤:“回太子殿下,就……是天刚亮那会儿。皇后娘娘亲自带着太医院院判和几位御医过来,说是给三位皇孙请平安脉。可诊完脉,娘娘就直接让乳母嬷嬷们收拾东西,带着人就往坤宁宫去了。”
朱标壑然起身,朝服下摆带倒了旁边的绣墩,他脑子里嗡嗡直响,母亲好端端的一声不响地带走了他三个儿子!
雄英,允熥,允炆……
母亲做事向来有分寸,要不是有天大的缘故,绝不可能这么突然,近乎强硬地把三个孙子从东宫接走。
是孩子们得了什么不好说的病?
还是东宫……出了什么他还没察觉的疏漏,严重到需要母亲用这种方式来护着皇孙?
他心乱如麻,一刻也坐不住,撩起袍角就大步往外走,直奔奉先殿去。
这个时辰,父皇肯定在那儿。
一路上的宫女太监跪倒一片,却没人敢拦这位素来温和的太子,乾清宫外,他推开要通报的侍卫,直接闯进了父皇平日办事的偏殿。
朱元璋正站在大明疆域图前,听见动静回过头,父子俩的目光撞个正着。
“父皇!”朱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胸口起伏得厉害,“儿臣听说……听说母后把允炆他们接到坤宁宫去了?这……是为什么?”
朱元璋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袖口:“咋?咱的孙子,还不能让你娘带两天?”
“可他们是东宫的子嗣……”
朱标抬头,总感觉父皇眼里带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要是母后想孙子了,儿臣天天带他们来请安就是。何必这样动静这么大,连太医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