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没有立即回答。
他转身走回那张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凝视着上面蜿蜒的江河与绵延的边塞。
殿内静得能听见朱标急促的呼吸声。
“标儿,”良久之后,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过来。“
朱标迟疑地起身,走到父亲身侧。
“你看,“朱元璋粗糙的手指划过地图,“从应天到北平,从甘凉到岭南,这万里江山,是咱朱家的天下。“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朱标肩上:“咱打了一辈子仗,流的血能染红秦淮河,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坐在这龙椅上享福,是为了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太平天下。“
朱元璋猛的一拍地图,惊得朱标心头一跳。
“可太平天下,要有太平天子来守!“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以为咱只是在说允炆他们几个孩子?咱是在说大明的根!
“你娘把孩子们接走,不只是为了保护他们。“朱元璋的语气忽然变得深沉,“更是要让你明白,太子不只是个名分。“
“标儿,咱知道你性子仁厚。但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仁慈要有锋芒。“
“回答咱!”
皇帝的声音很轻,象是在闲话家常。
“咱这大明,还能传几代?”
“……”
朱标猛地抬起头,满脸的错愕与不可置信。
他看到了父皇的脸。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会拍着他肩膀叫“老大”的父亲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慈爱,没有期许,甚至……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
仿佛他朱标不是亲生儿子,而是一件需要重新估量的器物。
“父……父皇……”
朱标的喉咙发干,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此刻全都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个问题,怎么答?
说能千秋万代?那是谄媚!父皇最厌烦虚言。
说传不了几代?那是动摇国本,更是大逆不道!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来自父亲的……诛心之问。
“看来你答不上来。也罢,咱替你答。”
朱元璋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
“第一个,东南沿海查抄来的那些银子。”
“银子?”朱标下意识地重复,眉头紧锁。
老四在东南沿海推行新政,抄没了不少家产,银两正陆续运往京师。
“国库里的银子,要有进有出,流得动,大明才能活。”朱元璋用一种出奇耐心的、仿佛在教导稚子的口吻说道,“这回从东南拉回来的银子,够朝廷过个肥年了,听着不少,对吗?”
朱标点了点头,这道理他清楚。
“可你算过吗?北边要防着蒙古人,新政要推行,将士的饷要发,一年要吞掉多少?这还不算各地的水利、赈灾,更不算养这偌大皇宫的钱。”
“抄家得来的横财,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可能顶几年?标儿,你告诉爹,咱总不能一直抄别人的家,过日子吧?”
朱标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些帐他私下也算过,却从不敢如此直白地摊开来讲。
朱元璋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个,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人,太多了。”
他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锐利,落在朱标身上。
“官员,士绅,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他们象一群蛀虫,啃着咱大明这棵还没长结实的大树!”
朱标的心猛地一紧,难道父皇还要继续杀下去?
“但你以为,蛀虫就只剩他们吗?”朱元璋冷漠地盯着儿子,“那些跟着咱打天下的老兄弟,他们的子侄、部旧,如今有多少在地方上圈地?有多少利用旧日功勋,逃避税赋,成为新的豪强?”
朱标呆住了,他素知父皇对功臣颇多猜忌,却从未想过会如此直白地将他们与逆臣并列。
“他们是另一群蛀虫,只不过他们披着‘从龙之功’的皮,吃得更理直气壮!”
朱元璋竖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个,外患。北元的势力还在,象一头受伤的狼,在草原上舔着伤口,等着扑回来咬我们一口!”
“而我们呢?”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提高,“内部争权夺利,拼命捞钱!标儿,如果我们自己先烂了,拿什么去对付外面的饿狼?”
朱元璋从台阶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朱标面前。
“标儿,现在你告诉爹,这个摊子交到你手上,你该从何处下手?”
朱标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父亲,而是一座需要仰望、无法逾越的高山。
父皇没有训斥他,没有考核他。
他只是冰冷地将这个庞大帝国最残酷的隐忧,血淋淋地剖开,摆在了继承人的面前。
这种感觉,比任何苛责都让他感到沉重和……恐惧。
因为他意识到,他以往所学的仁政、德治,在这样赤裸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所以,咱要你记住今天的话。”
朱标猛地抬头。
“推行新政,抄了一些人的家,不够。因为只要土壤还在,就会长出新的毒草。”
朱元璋的目光象两把锥子,刺入朱标的眼底。
“你需要学会看的,不是哪一个臣子是忠是奸。你要看的,是这天下运行的‘理’!是钱粮怎么来,怎么去;是权力怎么分,怎么制衡;是怎么样让这大明江山,不只靠咱父子俩在这硬撑,而是能自己稳稳当当地传下去!”
“你是一把刀,标儿。”朱元璋的手按在儿子的肩上,力道沉甸甸的,“将来,你要执掌的,就是这把名为‘大明’的刀。这把刀要够稳,够准,既要能砍掉枯枝烂叶,又不能伤了自家的根基。”
朱元璋收回手,负手而立,开国君主的磅礴气势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但是!”
朱元璋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你的眼光,不能只盯着朝堂上的几个人。你要盯着的是天下的田亩、赋税、漕运、军屯!要盯着的是,如何能让这大明的江山,一代代传下去,而不是在咱爷俩手里就散了架!”
“以前,你只需做个仁德的太子。今后,你要做一个能看透迷雾、执掌乾坤的储君!”
“你可明白?”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泰山压顶,让朱标浑身战栗。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父亲,一股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明悟席卷全身。
他明白了。
父皇不是在问他,是在教他。
这是一条比简单做个仁君要艰难万分的路。
但他有得选吗?
他没有!
他是大明太子,是朱元璋的儿子,这是他生来就必须扛起的责任。
一股混合着恐惧、沉重和些许兴奋的战栗,瞬间传遍朱标全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撩袍端带,郑重地跪了下去,这一次是储君对皇帝的彻底臣服与领悟。
“儿臣……谨遵父皇教悔!必殚精竭虑,护我大明江山永固!”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混合着复杂情感的松动。
他俯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沉沉问道:
“好。”
“那么……告诉爹,你现在,看清脚下的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