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香炉飘着淡淡的青烟,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
这时,礼部尚书郑九成手里握着笏板,从官员队列里走了出来,眉头紧紧皱着,一看就是有烦心事要禀报。
郑九成弯下腰,躬敬地对朱元璋说:“陛下,摊役入亩这个政策,确实是能改变旧制度、推行新办法的好举措,绝不是只停留在纸面上的空话。可这政策推行起来,臣心里实在是又担心又着急。”
朱元璋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详细说说。”
郑九成回答:“第一点,执行政策的人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如果派到各个布政使司的官员,不是能力强、能办事的人,那肯定会被地方上的势力架空。地方上的豪强地主根基深厚,关系盘根错节,只要触动了他们原来的利益,他们肯定会联合起来阻挠,到时候整个官场的体系都会受到影响,变得不稳定。”
朱元璋听了,嗯了一声,接着说:“咱们大明朝不缺有能力办事的官员,缺的是敢放开手脚做事的胆量。那第二点呢?”
郑九成继续说:“第二点,政策的详细规则很难做到全国统一。各地的田地,有的肥沃、有的贫瘠,南方和北方的情况也不一样,没办法用一套标准在全国推行。更麻烦的是,把徭役的银子折算后摊到田赋里,这笔钱‘实际上’会落到谁头上?地主会不会通过提高租金,把税负转嫁给租种他们田地的佃户?
另外,之前享有减免赋税待遇的皇室成员、藩王、有功劳的国公,侯爷,伯爷以及他们名下的官田,和普通地主的私人田地,是不是要按照同样的标准收税?这里面的尺度要是没把握好,恐怕会引发新的混乱。”
朱元璋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说:“这可是问到了问题的根本上。你接着说。”
郑九成又说:“第三点,最先提出并推行这个新政的官员队伍,他们的心思是不是纯粹为了国家和百姓,他们的意志是不是坚定?要是这里面有人和地方豪强暗中勾结、串通一气,那新政恐怕还没走出京城,就已经走了样,偏离原来的方向了。”
“第四点,每年各地要上缴的税额核定,争议会非常大。如果摊派的税额太重,老百姓承受不了;可要是太轻,国家的财政开支又会不够。这中间的尺度,风险实在太大了。”
朱元璋接着问:“那监督检查这方面,又该怎么处理?”
郑九成连忙说:“陛下英明。对民间的监督,确实需要用法律来保障。比如说,如果有豪强地主违抗税额摊派,应该允许老百姓举报,而且举报后能得到奖赏,但必须制定严格的法律,确保举报的人不会遭到豪强的报复和伤害。不然的话,没人敢站出来说话,那法律就成了一纸空文,没什么用了。”
郑九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结着说:“陛下,这些问题看起来好象都是小事,但只要有一个处理不当,轻的话会让办理这件事的官员丢了官职、甚至丢了性命。”
“臣不是要阻挠新政,实在是……心里太担心了啊!”
听完郑九成冷静的分析,阮畯沉默了许久,坚持说道:“臣觉得这个政策,根本推不动!”
范敏也附和道:“陛下,这两个政策一旦全面推行,肯定会引起巨大骚乱,甚至影响国运!还望陛下三思啊!”
“你们不想做?”朱元璋回过头来,语气冷漠地问道。
三人齐刷刷地拜道:“臣等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照办。”
朱元璋的语气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毅:“咱一定要推行,直到此法彻底落地。”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这件事没得商量!”
三位尚书顿时噤声。
郑九成心中暗道:“难怪之前突然放开海禁,把大家的目光都引到航海通商上,原来陛下真正在意的,是摊丁入亩与士绅一体当差纳粮。这恐怕只是个开始。陛下真是天命所归,连这种得罪大批地主利益的狠招都敢下,还能稳稳拿捏。”
他轻轻叹息,心中暗道:以陛下如今的手段,恐怕已到“通天彻地”的地步。
这样的摊役入亩之策,也只有在朱元璋的铁腕推动下才能落实。
本就靠民心赢得天下,如今再经这些新政,日后陛下的权势只会更高,再无人可挡。
真正的千古一帝!
而在他身侧,原本负责此事的范敏,忽然发现自己已无权插话。
洪武皇帝已摆明要推行新政,若再阻拦,便是自寻死路,甚至可能牵连九族。
范敏叹息一声,拱手道:“臣愿遵皇命。”
阮畯则沉默不语,神色平静,丝毫没有朱元璋预想中的震惊。
这是朱元璋第一次感到,这些年来一直与他明争暗斗、维护士绅利益的官员们,竟突然变得顺从起来。
这种变化,让他有些不习惯。
“还有奏折吗?”朱元璋心中微闷,挥手道,“没有就退朝,赶紧把新政推行下去。”
群臣相视片刻,最终齐声恭送陛下,缓缓退出大殿。
……
宫门口。
此时已天光大亮,深秋的微风渐渐夹杂了几许冷意。
来到了各自马车之前的时候,阮畯、范敏、郑九成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最先开口的,是浙东派领袖的范敏,而此刻他的态度也最为愤慨,瞬间就让三人的不满全然发泄出来。
“陛下到底是何居心,是想造反吗?”范敏怒斥,“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如果落实下去,江浙一带士绅本来就过得不容易,全靠赚一点小钱养家糊口艰难度日,哪里比得上北方那群人有田地能种,至少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终究是利国利民的。”郑九成反倒说了句公道话,“陛下能提出这种对策,真真是世所罕见的大才,只可惜,哎……”
范敏激烈道:“陛下此举,与夺人衣食何异?江浙士绅世代优免,一旦一体当差纳粮,家产将缩水过半!若官府催逼过急,恐激起民变!”
郑九成道:“利国利民之策,往往最难推行。推行摊丁入亩,地方官阳奉阴违,豪强隐匿田亩,甚至串通胥吏篡改册籍,绝对会让新政成一纸空文。除非雷厉风行,严惩不贷,否则绝对半途而废。”
范敏冷笑:“今日陛下虽有雷霆手段,但士绅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可撼动。若处置不当,恐重蹈复辙,甚至激起更大变乱!”
郑九成低声道:“更可怕者,若地方官借新政之名横征暴敛,将摊派之银装入私囊,最终百姓受苦,陛下蒙怨,新政毁于一旦。”
“国将不国。”范敏冷笑道:“终究是一个没见识的穷要饭的和尚出身,自己考不上功名,便嫉妒能考得上的。若是士绅也要跟庶民一样交代替服徭役的钱,那大家伙还辛苦寒窗十几载考什么功名?我呸!”
范敏心头气结,竟是看向皇城大殿的方向,狠狠骂了一句,“天天只知道杀人,发圣旨!黑活脏活全让我们士大夫来做,这天下,究竟是朱家的,还是我们士大夫的!”
郑九成见状微微蹙眉,范敏却视若无睹,反而愈发愤愤然。
“陛下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们这些读书人?”
“大明朝一京十五省,是在我们这些士大夫的肩上担着!”
“搅吧!搅吧!就让他乱搅合吧!”
“搅得北边边疆战事不断,军队不稳,搅得东南大乱,把大明朝搞亡了!老子无非陪着它一起亡命就是!”
“范尚书!”郑九成呵斥道,“你要是想死,别拉着我们啊!”
“我承认陛下才学世所罕见”,范敏无奈道,“可这个陛下,真意识不到自己象那位臭名昭着的汉武吗?便是汉武,为巩固统治,屡兴大狱、刑罚严峻,不也落得个先死妻,再死儿,最终落得个孤身一人的下场?”
话赶话说到这,郑九成听了范敏的劳骚,竟然鬼使神差地答道。
“陛下和汉武,谁的智慧更高不好说,但今上的杀人手段,可与汉武别无二致啊!”
此言一出,现场竟是一时愕然,旋即沉默。
三位聪明人都意识到,一场对地主阶层来说有着切肤之痛的风暴,可能真的要从陛下这位最尊贵的人身上开始,继而席卷整个大明。
……
看着三位身着红袍官员远去的身影,宫门后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
朱标看着身旁的朱元璋脸上面无表情,全无往日的暴躁易怒,反而心生奇怪。
“父皇往日遇到这种事情,往往会奋起杀人,为何今日在面对这三位六部官员背后非议时,却突然平静了呢?”
“因为咱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朱元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便欲拉着他走回大本堂,开口教育道:
“人,是永远杀不完的。”
“即便要杀,也要等人家把事情做完,看看成果如何再杀。”
“现在把人杀了,谁来给咱干脏话背黑锅?”
“对于皇帝来说,不要理会他们怎么想,怎么说,只要他们能听话做事即可。”
“做成事情是目的,其他都不过耳边微风。”
朱标站在原地没动,朱元璋疑惑转头,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太子。
“父皇,儿臣突然看懂了臣子们身上的官袍。”
“你看出了什么?”朱元璋微笑来问。
“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朱标先是有些苦笑,复又振奋言道,
“某些整日嘴里念着“百姓”的是衣冠禽兽,真正心系百姓的,反倒是被他们讥为苛暴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