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日父皇宽慰母后,这几日母后的身体恢复了不少。”
“看来真是心结原因。”
“若不是朝中某些臣子家属,和藩属国使者的家属,跑到你母后耳边吹风,引得她担忧,又岂会出这种事?”
“父皇说得在理!”
大本堂内,跟朱标闲聊了几句,朱元璋又埋头批阅奏折。
“父皇。”
朱标带着好奇的问道:“这几日的奏折基本都是来自大明各地乡绅豪强搞事情的内容吧?要不还是交给儿子来解决吧。”
“你小子手段还嫩着呢,还是我来吧。”
朱元璋摇摇头拒绝。
“那今日您什么时候准备讲讲,银本位制啊!”
朱元璋一听挑了挑眉,“什么银本位制?你从哪里听到的。”
“自然是那一日,在坤宁宫内,你告诉母后准备创建银本位制,还说后续会跟儿子商讨细节,结果这几日你压根没提,看来你是真忘记了。”朱标有些沮丧的说道。
道衍和尚站在旁边,而朱标则依旧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神色间满是躬敬。
见朱标一举一动如此庄重守礼,道衍虽知他素来贤德,却仍不免在心中暗叹。
毕竟,在朱元璋的诸子中,朱标是最受朝野敬爱的一位。无论是文武群臣,还是宗室亲族,无不对他称赞有加,认为他宽厚明理、颇具人君之风。
最主要的是,朱标向来谦逊温和,从不以身份压人,是个真正以德服人的储君。
可即便如此,道衍也未料到,朱标竟会对皇帝流露出如此近乎崇敬的态度,这已远超寻常父子之情,倒似带了几分“惊为天人”的意味。
朱标自然不知道衍和尚的这些心思,即便知晓,大约也只是一笑置之。
于朱标而言,父皇朱元璋是他亦父亦师的存在。
朱标自幼身边从不缺人教悔,但那些人不是敬畏他的身份,就是空谈道理,从未有人能象父皇这样,既严厉又真切,言语之间毫无冗馀,句句皆是治国安邦的实干之策。
“行吧,那就说说银本位制吧。”
朱元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发现时间尚早,开口说道:“上次你母后问我,如果开海后白银大量涌入,导致物价飞涨,就象元末钞法崩坏那样怎么办?百姓手中铜钱贬值,岂不又是大乱之兆?”
“咱告诉她会设立银本位制。”
“可什么是银本位制?”
“说起来也比较简单,即设计以白银为本位的货币制度,需解决银钱兑换、流通、储备与信用。”
说到这里,朱元璋突然顿了下,抬头看向朱标:“标儿,你可还记得,咱在洪武八年,命令朝廷发行的大明宝钞?”
“记得。”朱标回道:“当初为解决财政困难,朝廷大量印制宝钞,同时限制铜钱和白银流通。”
朱元璋点点头道:“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大明宝钞,没有以金银或其他实物作为发行储备,民众无法将其兑换为金属货币。”
“而且宝钞的发行量远超市场流通所需,导致其迅速贬值。”
“看来损耗的是大明宝钞,实则损耗的是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度。”
听到这话,朱标苦涩开口问道:
“所以,母后那天病重时说的那句话,说担心有一日大明钞法崩坏,百姓手中铜钱贬值,这就是滥发大明宝钞带来的后果吗?”
旁边的道衍和尚却笑了笑,“太子殿下,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朝廷有很多难度,又极缺白银,推出大明宝钞为了应急,如今既然陛下提出了银本位制,想来已经找到解决白银的法子了。”
朱元璋却只是默然不语。
他此生纵横天下、开国建制,从未在治国大事上如此踌躇难安,就连往日雷厉风行、干纲独断的气慨,此刻也消减了几分。
这般迟疑的根源,在于朱元璋深知大明开国未久,根基尚不稳固。
当初北方残元势力犹存,各地豪强未必心服,功臣宿将亦各有盘算……天下看似归附,实则暗潮汹涌,无不考验着他这个“洪武皇帝”。
而为巩固大明江山、推行新政,朝廷急需大量钱粮。
但他不忍深想的是:连年战乱方息,民生凋敝,国库实在拿不出这么多真金白银。
于是朱元璋将目光投向了宝钞,企图以此捷径充盈国用,开国不过数年,他已多次诏令印造“大明宝钞”,以期凭纸钞周转天下。
见太子朱标这般谨小慎微,朱元璋长叹一声。
“标儿,当初有很多臣子都劝咱不要滥发大明宝钞,咱没有听进去……直到前些日子才想明白,你可知为何?”
朱标怔了怔:“请父皇明示。”
“——杀了胡惟庸后,咱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即大明各个阶层有了银子后,就会挖地窖藏起来,指使市面上流动的白银越来越少,而咱的大明宝钞却没有任何锚定物,只能通过滥发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朱元璋的忧虑,正是源于他凭借宝钞快速集财、稳固新朝,却不知将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民心!
朱元璋仿佛看到一个饿得嚎啕大哭,跪倒在地上的男孩,看着躺在地上的几具亲人的尸体,在迅速贬值的大明宝钞的焚烧下化作飞灰,而那个小男孩眼中却流露出仇恨的眼神。
“大明宝钞必须要有锚定物,而且要创建银本位制。”
朱元璋袖手而立,沉声自语:“朕既承天命,抚育万民,就不能失尽人心。否则岂不成了欺民虐民、自绝于天下的独夫?”
朱标下意识点点头,然后迅速反应过来,意识到一个问题。
“父皇,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解决才行啊。”
朱元璋笑眯眯地看着太子,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什么问题?”
朱标猛地回过神来,眉头紧锁:“父皇,就算宝钞继续这么滥发下去迟早变成废纸,可要是想让白银成为主要货币,咱们大明哪有那么多白银啊?”
“即便是朝廷想要用白银流通,也没有那么多储备啊!”
一旁的道衍和尚轻轻点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儿臣专门了解过这件事。”朱标回忆道,“暂且不论大明百姓们手里有没有银子,便是有,他们也不会轻易拿出来,拿在手里、埋在地下的银子,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真正财富。”
他继续解释:“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农民老张的困境:他辛苦一年,卖粮换得十两银子。”
“他首先想到的是:明年缴税需要五两,必须藏起来绝不能动,剩下的五两,要防备家人生病、儿子娶亲,也得藏起来。”
“他不敢借钱给邻居做生意,怕收不回来;他更不敢自己去做买卖,既没本事也怕亏本;他看到村里地主家被土匪抢了,更加觉得只有地窖最安全。”
“于是,老张和千千万万的人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将银子窖藏。”
一直沉默的道衍此时缓缓开口:
“对于百姓来说,家里遇到红白喜事、疾病、灾荒等重大支出,全靠平时的积蓄。窖藏的银子就是一个家庭应对未来不确定。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这本“棺材本”。”
“如今即便朝廷创建银本位制,老百姓们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
“除非……朝廷能找到新的银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