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皇后听了,再看看朱元璋眼中的坚持,心中那股急切与执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现实的无奈,以及对百姓的深切怜悯。
她深知丈夫的雄才大略,也明白他并非不顾民生之人,只是有时手段刚猛,让她不免忧虑。
她缓缓点头,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与妥协:“陛下,臣妾明白了。是臣妾太过心急,忽略了当下的实际情况。只是……还望陛下每每决策之时,能多想一想那些沉默的百姓,他们经不起太多的折腾了。”
朱元璋见她松了口,脸上的疲惫也消散了几分,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罕见地轻柔:“咱知道你是为了百姓好,只是以后有话慢慢说,别再这么激动了,伤了身子可不好。这江山是咱的,也是百姓的,咱心里有数。”
殿外的风轻轻吹过,拂动着窗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烛火依旧跳动,映着三人平和的脸庞。
月光通过窗棂洒进来,如一层薄纱般铺在地上,给坤宁宫增添了几分静谧与祥和。
马皇后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低声道:“但愿你我今日的争论,能换来大明百姓的安宁日子。”
朱元璋望着她,目光深沉,点了点头,却没再说话。
他知道,这场争论暂时平息了,但关于这个大明接下来的新政推行,思考与权衡永远都不会停下。
又在寝宫陪了马皇后一会儿,朱元璋这才带着朱标和戴思恭离开坤宁宫。
“父皇,还是在母后在寝宫多多疗养吧,不要再让她见番邦使臣的家属了,她现在的状态适合静养。”
走出坤宁宫,几人停下脚步,朱标抬头说道。
看着穿着太子衣袍,神情温和的朱标,朱元璋无奈道:“也唯有如此了。”
“父皇”
朱标欲言又止,眼眸中透露出了浓浓的担忧。
朱元璋摆了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语,“咱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现在咱没办法回答,既然决定推行新政,那就只能坚定不移走下去。”
见到朱元璋那略显沉重的脸色和稍带落寞的语气,两人皆是缄默了下来,心情亦变得凝重。
虽然朱标明白朱元璋为何会做出如此选择,但是却并没有多馀的时间去消化,更加无力改变。
如今大明已经创建十三年,洪武帝和他的开国勋臣们看起来武力强横,威风无匹。
但内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他的皇位蠢蠢欲动。
坚持正朔的前元馀孽随时准备卷土重来不说,就连接下来要推行的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各地豪强抱着‘朱元璋这样搞只会天下大乱’的心态各个暗藏野心,甚至连在统一天下中打红了眼的淮西勋贵们、各地实权派军头,在面对这件事情时,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
就连朱元璋自己的亲儿子都不例外。
朱樉、朱?那点小心思,并没有逃过朱元璋的眼睛,可朱元璋对于儿子们,亲归亲、用归用,也都提防着呢。
朱标虽然是无可争议的储君,享受着手握权柄的生活,但朱标心中很清楚,自己现在根本坐不稳那张龙椅。
军队、勋贵、地方、情报跟坐在龙椅上的朱元璋比,各方面他还差得远。
所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无条件的支持父皇。
……
大殿之上,晨光初照,百官肃立。
李善长、范敏、阮畯等六部大臣立于丹墀之前,悄然放下手中的笏板,凝神摒息。
朱元璋端坐龙椅,虽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却毫无疲态,目光如炬,精神奕奕。他扫视群臣,接受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礼过后,众臣各归其位。
虽是早朝,但几位六部大臣心中都惦记着昨日商议的税制更化结果,不过朝会仍以处理日常政务为先。
阮畯率先出列奏报:“陛下,给藩属国加税的细则已经拟定完毕,请陛下过目。“
说着呈上奏章。
朱元璋微微颔首,示意内侍接过。
大殿上,范敏上前一步,向朱元璋禀报:“陛下,边关刚刚传来紧急军报,发现元朝的残馀军队盘踞在云南,凭借地势负隅顽抗。“
这时,阮畯凭借他出色的记忆力,虽然手上没有奏折,却清淅详细地继续说道:“元朝梁王把匝剌瓦尔密仍然占据着昆明城,他继续尊奉北元为正统,多次拒绝接受我们大明的招安,甚至还杀害了我们派去的使臣,更在滇池畔筑起京观示威!
“根据探子回报,梁王麾下尚有五万蒙古铁骑,据守曲靖白石江天险,更勾结麓川土司,欲切断蜀滇信道……”
他话音未落……
“蛮夷安敢欺天!”
朱元璋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说道:“云南这片土地,自古以来是西南夷族居住的地方,从汉代开始设立郡县,就隶属于中原王朝。如今元朝残存的把匝剌瓦尔密等人,倚仗那里地势险要、路途遥远,竟敢杀害我们的使臣,这种行径必须出兵讨伐。“
他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说:
“咱决心已定,要用武力收复云南,完成统一。”
“傅友德率步骑二十万出湘西,蓝玉领五万精锐走蜀道,沐英统火铳营自黔入滇!三十万大军分进合击,给咱把白石江碾成齑粉!”
朱元璋命人取来舆图,云南卷倏然展开,根据云南的军事地理情况,亲自部署了进攻策略:
“大军从辰州、沅州进入普定,占领各处的关键地点,然后进军曲靖。曲靖是云南的咽喉要地,敌军必定会集中力量在那里抵抗我军。”
“仔细观察形势,运用奇兵,出奇制胜的关键就在于此。一旦攻克曲靖,大军就可以长驱直入,直接进攻昆明了。“
稍作停顿,朱元璋特别嘱咐:“若在昆明战乱中,发现一个叫马三宝的孩子,被明军俘虏,不要阉割他,不要杀他,把他带回南京,咱另有重用。“
朱元璋之所以特别嘱咐留意马三宝,是因他通过《中国历史概述》,知道这个孩子未来命运非凡,将成长为中国历史上伟大的航海家郑和。
郑和为大明王朝开创下西洋的壮举,扬国威于四海,通万邦之友好。
不管是对大明拓展海疆,还是繁荣贸易,都有莫大的好处。
在处理完征讨云南的事情后,百官垂首肃立,唯有几名官员面色紧张地出列奏报。
“陛下,”一名御史躬身道,“国子监生员连日罢课,聚众评击新政,言称‘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当差’等策‘与民争利’、‘违背祖制’,实乃祸国之举。”
朱元璋高踞龙椅,手指缓缓敲击扶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丹墀下的臣子。
阮畯硬着头皮补充道:“浙西苏州、松江等地,确有士绅煽动数千人围攻衙门,更有甚者,组织集体罢考,要挟朝廷。”
范敏亦低声奏报:“民间……民间还恶意编造、散布许多诽谤陛下的谣言,语多不堪,蛊惑人心。”
“更有人言称‘陛下欲弃士大夫邪?,并质问朝廷,天家究竟是与士大夫治江山,还是与庶民治江山?”
“砰!”
朱元璋一掌重重拍在龙案上,他猛地站起身,怒吼道:“好,好得很!咱的新政,到了你们嘴里,就成了祸国殃民?”
“你们联手那些兼并土地、欺压小民的豪绅,弄出这些阵仗,是把咱当成前元那些昏聩无能、任由你们摆布的狗皇帝来糊弄吗?!”
他几步走下御阶,逼视着跪地的臣子:
“前元皇帝是怎么对你们的?”
“纵容你们免税免役,纵容你们隐匿田亩,纵容你们把赋役全都转嫁到升斗小民身上!搞得国库空虚,民不聊生,烽烟四起!
“咱如今要均平赋役,触及你们那点利益,你们就敢如此猖狂?!”
阮畯等人早已汗流浃背,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朱元璋冷笑一声,语气森寒:“‘与民争利’?哪个‘民’?”
“是那些田连阡陌却一毛不拔的豪绅,还是那些无立锥之地却要承担重役的贫户?”
“‘违背祖制’?”
“咱就是祖,咱定下的规矩,是要江山永固,百姓安乐,不是养肥你们这群蛀虫!”
他扫视全场,目光所及,无人敢与之对视:“咱知道,你们当中不少人,还在怀念前元时你们的好日子。但别忘了,前元是怎么亡的!咱能开创这大明天下,就绝不会让旧日沉疴再毁了我朝的根基!”
“告诉那些罢课的监生,围攻衙门的士绅,还有那些在背后散布谣言的鼠辈,”
朱元璋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新政必行,绝无更改。”
“谁敢再兴风作浪,视同谋逆,严惩不贷!咱的刀,还利得很!”
殿内死寂,只闻皇帝沉重的喘息声。
众臣皆知,这位开国之君的雷霆之怒,绝非儿戏。
他们都没有想到朱元璋会震怒至此。
实际上,朱元璋虽为开国雄主,平日对拟定典章、参赞政务的文臣们也多有倚重。
然而此刻天威凛冽,让他们不禁想起前元治下的时光。
那个时代虽然汉官备受压制,却也是士大夫能够周旋其中、保全利益的岁月,令人不禁唏嘘怀念。
前元皇帝重用色目官僚,虽轻视儒士,却对南方豪族颇为优容,默许他们广占田亩、减免赋役,制定了诸多有利于地方大族的政策。
怎么如此庞大的王朝,转眼就倾复于红巾蜂起、江淮烽火之中呢?
可天命如此,鼎革已定,他们也只能一边感慨时移世易,一边效忠于大明新朝,不然难道真要舍弃来之不易的功名仕途,为前元殉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