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朱元璋又要开口反驳,眉头紧锁,显然已经蕴酿好了一连串的道理。
朱元璋当然要反驳,而且他心里已经想好的理由,一条接一条,多得能把马皇后绕晕。
但朱标却伸手按住了父亲的袖子,动作轻而坚定,他转向马皇后,顺着她的思路,不急不缓地问:
“那母后觉得,如果没有皇帝,大明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马皇后愣了一下。她原本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微微低下头,象是在仔细权衡每一个字,片刻后,她才缓缓说道:
“那肯定会乱。一旦皇帝缺位,立刻会出现巨大的权力真空,各方势力必然会争得你死我活。内阁大臣会争权,皇室藩王会内斗,武将会趁机割据一方,边防力量必然被削弱,甚至可能被前元卷土重来……百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怕是又要陷入战火之中。”
朱标没有反驳,而是顺着她的话继续问,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
“那母后觉得,父皇的开海政策,是为了取消皇帝这个职位吗?或者会让皇帝立刻消失吗?”
朱元璋忍不住插了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却又隐隐透着一丝得意,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
“妹子,你觉得咱会让这种事发生吗?咱又不是不知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所以改革得一步步来。开海虽然可能催生人人向前看,但它的好处,远远大于坏处。你可知道,为什么朝廷禁海,民间却还是有人偷偷去做?”
“你以为就你聪明?”马皇后翻了个白眼,勉强解释,语气中带着些许疲惫,“你禁海,让沿海的百姓吃不上饭,他们当然要去冒险出海,因为海禁本身就是逆着潮流走的!那些人不是天生的贼寇,是活不下去的良民。”
“哦?”朱元璋象是故意和她抬杠,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铄着挑战的光芒,“既然你都知道原因了,那你倒说说,这事该怎么处理?”
他还真不信马皇后能说出一套让他信服的方案。
在他眼里,她今天似乎有点钻牛角尖的执拗,象是被什么无形的焦虑攫住了心神。
然而,接下来马皇后的话,却让他意外得很。
“我不否认开海的好处,”马皇后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却清淅,“但我知道,一旦开海,天下人迟早会意识到,我们这些皇室,其实就是吸血虫。我们坐拥天下,却还要与民争利,甚至倚仗权力攫取海商之利。长此以往,民心离散,国将不国。”
朱元璋皱了皱眉,随即笑了,那笑声中带着几分帝王的傲然与不容置疑:
“妹子啊妹子,你又钻进去了。开海之后,咱们皇室得到的好处最多,不是吗?朝廷有了银子,才能修水利、赈灾荒、兴科举、强兵马,这江山才能坐得稳!”
马皇后反问:“你的意思是,开海对咱们好处最大?可沿海的倭患……如今尚且烽火不断,一旦全面开海,倭寇、海盗岂不更加猖獗?”
朱元璋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却又耐心解释道:“妹子,你只看到了倭患,却没看到每年数千万两白银正从海上源源不断地流进来!根据咱的推算,全面开海后,每年至少能流入大明近亿两白银,这不仅相当于朝廷好几年的田赋总和,还能填补征讨前元的军费亏空!咱要让其他国家的白银都流进大明,朝廷还能趁机发行‘海商票’,把民间借贷的利率从三分降到一分。朝廷设立官办钱庄,每年就能赚数百万,甚至上千万两银子。”
他顿了顿,眼神越发坚定,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通往富国强兵的海上之路:
“而且,咱还有全盘的计划!你听好——”
朱元璋命人取来舆图,亲自展开,指着福建的方向说道:
“第一,咱已经下了圣旨,命令福建海商开辟了航线,用生丝换白银,利润能高达十倍。咱要组建官商船队,掌握东西洋贸易的主导权!水师也会相应加强,在重要航在线巡防,保护商船,清剿海盗。”
他又指向苏州和佛山,手指重重地点在图上:
“第二,苏州的丝织工坊已经雇工上千人,佛山的铁器坊采用‘计件付银’制度,这比佃农制效率高得多。朝廷可以从中抽税,还能引进澳门葡萄牙人的佛郎机炮技术,让咱的火器不弱于其他国家!”
朱元璋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
“第三,如果在宁波、广州增设市舶司,年收入可达百万两,足够支撑接下来的全方面改革!暹罗稻米价只有国内三成,咱可以官方采购,缓解北方饥荒!这样一来,北地的百姓也能吃上便宜粮食,减少流民之乱。”
他继续滔滔不绝,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第四,只要有了银子,朝廷就全方位资助寒门子弟科举,这股新势力能平衡士绅!番薯、玉米在福建山地亩产比稻迈克尔五成,全面推广就能养活更多人!”
朱元璋的声音越发激昂:
“第五,咱可以用商业手段制衡外国!西班牙人为了生丝愿意帮咱剿海盗,咱还能提前布局中国台湾,阻止荷兰人北上!水师已在澎湖增设要塞,水陆并进,绝不让外夷占据要冲。”
“妹子你咋就不明白呢?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如今的倭寇,十之七八原本就是沿海的商民!如果允许他们合法贸易,他们反而会成为海上的屏障。”
“至于商人坐大……”他指向地图上的几个港口,“实行‘船引制’,只有纳税登记的商船才能出海,征收水饷、陆饷、加增饷三重税。水师战船与商队混编,既护航又监督商人!水师提督可直接呈报海事,不受地方节制。”
马皇后挑了挑眉,依旧不放心:“但如果大家都不种地,而是去做生意……”
朱元璋打断她,语气坚决:“妹子担心的是雇工剥削吧?只要银钱流通起来,工坊的织工,收入会是佃农的三倍,自愿签契约的人络绎不绝。朝廷接下来制定《工坊律》,规定最低工钱和工时,反而能改善民生。”
“况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马皇后一眼,声音低沉下来,“总比逼民为盗,卖儿卖女要好得多!”
戴思恭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忽然轻笑一声,捋了捋胡须,缓缓开口:“臣虽不懂经济,却知道气血通则人健。海上贸易就象活血化瘀,淤塞则生痈疽。娘娘若担心人人向钱看,何不学汉代的盐铁专营?对丝绸、瓷器、茶叶实行‘官督商办’,利润三七分成。朝廷控制大宗,放开小宗,既可获利,又不至于全然失控。”
马皇后目光锐利,追问道:“如果开海后白银大量涌入,导致物价飞涨,就象元末钞法崩坏那样怎么办?百姓手中铜钱贬值,岂不又是大乱之兆?”
朱元璋胸有成竹,显然早已深思熟虑:“当然是创建银本位制啊!将流入的白银铸成‘洪武通宝银元’,规定一两银兑千文铜钱。同时用白银征收商税,回笼货币!户部设立平准库,调节银钱比价,稳定民生。”
“关于这一点,咱之后会跟标儿再商讨商讨细节!”
“另外,”他继续补充,细节清淅,“派翰林院编篡《西洋风物志》,收集各国情报;工部设立‘格物院’翻译西方书籍;皇店可以参股商船队,分润利润以供内帑。”
最后,他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但有三条铁律:一不得私通倭国,二不得贩卖兵铁,三不得役使良民超过三成。着锦衣卫在各大港口设立千户所,凡有违令者——”
他眼中寒光一闪,语气骤然冰冷:
“皆以通敌论处!”
听到这里,马皇后沉默了。
她坐在那里,脸上的怒气渐渐褪去。
良久,她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叹息里满是疲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或许,你说得是对的。江山代有才人出,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气数,咱一个女人也不能强求。只是……重八,我每每想起元末乱世,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的景象,就夜不能寐。我怕……怕咱们大明有一天也会走到那一步。”
她抬起头,眼中多了几分疲惫,却依旧闪铄着坚定的光芒:“但是重八,希望你活着一天,就要尽自己所能,减缓大明江山灭亡的速度,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能多让一户百姓吃饱饭,能多让一个孩子有书读,至于后世之事,就由后世之人自己去解决吧,你管不了那么多,也管不了那么远。”
戴思恭见两人的争论暂时停歇,气氛缓和了许多,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瑞智:“陛下圣明。皇后娘娘所想,或许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后的景象,但当下的大明,依旧需要陛下掌舵领航。”
“这就如同医者治病,需对症下药一般,病人得了风寒,就该用驱寒的药;得了热病,就该用清热的药,不同的时期,就该有不同的治国之道,切不可一概而论,用未来的标准来要求现在的大明。”
“如今的大明,尤如久病初愈,需温补调理,而非骤用虎狼之药。开海贸易,便是这样一剂温补之方,若能循序渐进,辅以律法约束,或可强壮国本,惠及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