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马皇后已近乎激动,看着朱元璋,声音里满是难以抑制的激昂:
“到了那个时候,大明百姓会杀掉所有阻止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人,包括皇帝!”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落在了身着太医官服却透着潇洒不羁之气的戴思恭身上,不由得一怔。
“老朽只是被陛下请来,给娘娘治病的。”
戴思恭见状,淡淡开口,说着便取出腰间的医书,自顾自的翻看起来,好似压根不在意殿内的人。
“妹子,你”
朱元璋被马皇后的话气得气极反笑,他上前一步,语气中满是不解与委屈,“朕推行开海通商、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桩桩件件皆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为了让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你怎能将朕的一片苦心,曲解成这般模样?”
他顿了顿,又想起过往,声音里多了几分复杂:“你当年还说朕是真龙天子,可今日,为何又说百姓不需要皇帝了?”
“哈哈哈”马皇后仰头发出一阵苦笑,眼底却满是悲凉,她望着朱元璋,一字一句道:“陛下可知道,终有一日,老百姓会觉醒。他们不仅会反抗欺压他们的官僚、乡绅、豪强、士绅,甚至连皇帝,都不再需要!”
朱元璋听罢,只觉得怒火直冲天灵盖,几乎要被气炸。
他征战半生,从濠州的放牛娃到如今的大明天子,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可今日马皇后这番话,却比战场上的刀枪更让他心惊。
但他心中却毫无惧意,只因这大明江山,是他一刀一枪亲手打下来的。
当年濠州城破,他带着十几个兄弟杀出重围;鄱阳湖大战,他在船上指挥,身边的亲兵倒下一个又一个,箭雨擦着他的耳边飞过,他都没眨过眼。
兵危战险的岁月里,他在战场上的精准决断,麾下将士们的拼死用命,靠的全是他自己。
换句话说,这“真龙天子”的位置,从不是谁推选他、帮扶他得来的,而是朱元璋凭着实打实的武力,硬生生从蒙元手里、从各路反王手里夺过来的。
对他来说,什么江山永固,说到底还是为了民生疾苦。
他见过太多百姓饿死在路边,见过孩童抱着母亲的尸体哭到失声,那些画面,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
“朕坐上这个位置,是靠着底层的百姓,一个个添加咱的队伍,跟着咱打天下,才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朱元璋攥紧拳头,语气铿锵有力,“朕从未有过半分不劳而获!朕减税、治水、修河堤,哪一件不是为了大明,为了天下百姓能有口饭吃、有件衣穿?”
马皇后听得这话,胸口剧烈起伏,刚要开口反驳,话到了嘴边还没说出口,就见戴思恭忽然上前一步。
他见马皇后情绪激动,怕她动了气伤了身子,趁着她抬头张口的瞬间,迅速从药囊里取出一根银针,指尖捏着针尾,目光如炬,精准地刺入她肩颈处的风池穴。
马皇后只觉一股细微的麻意从穴位处散开,顺着经络蔓延开来,身体瞬间一僵,原本到了嘴边的激烈言辞也戛然而止,象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就在这时,戴思恭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娘娘,您想错了。”
这句话让马皇后的动作骤然一顿,她疑惑地看向戴思恭,只见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深意。
刹那间,她明白戴思恭的意思,哪怕自己悟出的道理全是对的,哪怕那是未来必然的演进方向,也必须想清楚,究竟要不要说出口。
话一旦出口,人就会成为这番话的奴隶。
“可时机未到,强行推动只会适得其反啊……”
尽管心中仍有不甘,但马皇后的情绪还是渐渐平复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银针带来的那一丝清凉之意,努力让自己的心境恢复平静。
“戴先生,咱妹子究竟是咋了?”朱元璋看着马皇后反常的模样,皱紧眉头问道。
在他眼中,这位陪伴自己二十馀年、素来贤明的皇后,今日确实有些失常了。
然而,朱元璋的预料落空了。
戴思恭看着马皇后这般执拗的态度,非但没有认同朱元璋的说法,反而极为诚恳地对他说道:“娘娘一切正常,臣思来想去,娘娘应该是因为国事思虑过度,心里攒了太多话,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罢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马皇后,语气温和地劝道:“娘娘,你既然泄了火气,不妨将心中的关隘好好说一说,也好让陛下明白你的想法。有些话藏在心里,只会越积越重,倒不如说出来,君臣夫妻之间,也好有个商量。”
随后,他又转向朱元璋,继续劝道:“陛下,老朽恳请您,耐心听一听皇后悟出的道理。皇后娘娘素来心善,所思所想皆是为了百姓,她的话或许有些刺耳,可未必没有道理。”
戴思恭这番两边劝解的话,恰好说到了点子上。
马皇后的情绪渐渐平复,没了刚才那般激动;
朱元璋虽仍有怒气,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却也知道戴思恭说得在理,便默认了听马皇后解释,只是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一旁始终不声不响的朱标见状,连忙命人搬来几张椅子,铺在坤宁宫的凤榻旁,三人便围坐成了一圈。
“你且说罢!”朱元璋依旧带着几分气呼呼的模样,“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别以为你是咱妹子,咱就不敢收拾你”
朱标看着父皇这副如同小孩子撅着嘴等同伴认错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气氛也因此缓和了几分。
马皇后却丝毫不退让,她迎着朱元璋带着怒气的目光,眼神中没有半分畏惧。
“今日臣妾便从古今之变讲起,好好说说,为何大明终有一日,会不再需要皇帝。”
“陛下可知,皇帝的存在,在特定时期确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
马皇后先平静地阐述起皇帝的价值,
“皇帝统筹天下,能调兵遣将、抵御外侮,如当年北伐蒙元,若无陛下您的果断决策,何来那般壮举?皇帝设官分职,能安抚百姓、稳定秩序,就象陛下推行户帖制度、清丈土地,才让百姓得以各安其业。”
“除此之外,皇帝更是礼乐教化之源。每逢祭天祀孔,陛下亲自到场,行三拜九叩之礼,天下文人见陛下如此重视教化,才会归心于大明,愿意为朝廷效力,为天下苍生着书立说。”
“这些功业,确实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陛下的功绩,足以名留青史。”
说到这里,马皇后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灼灼逼人:“但这些,全都是创建在百姓蒙昧的基础上!”
“一旦百姓觉醒,看清了特权的本质,他们不仅会反抗欺压自己的官僚、乡绅、豪强、士绅,甚至连皇帝,都不会再需要!”
“陛下可曾想过,终有一日,所有人都会向钱看,变得唯利是图?”
马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
“士子读书不再为了功名,而是为了钱财;农夫种地不再为了温饱,而是为了银两;商人经商不再为了互通有无,而是为了追逐利润,到了那个时候,忠义礼孝廉耻皆可抛,仁义道德皆可卖。”
“没有人再需要皇帝来统御天下,因为金钱,会成为新的‘皇帝’!”
她眼中渐渐盈满泪水,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无奈:
“这样的世界,或许在遥远的未来真的会实现,或许对百姓而言,那是一件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跪拜不再需要看任何人脸色的好事。但在现如今的大明,百姓还在为了吃饱饭而奔波,还在为了能安稳地活下去而祈祷,这样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实现!”
“陛下,您推行的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其实都是在延缓这一过程的努力,您想让百姓能多过几年好日子,想让大明能多延续几年,臣妾都明白。可您要知道,时机未到,强行推动这些政策,只会触动那些官绅豪强的利益,他们会联合起来反抗,到时候大明只会陷入混乱,百姓只会更加困苦啊!”
等到马皇后这番神采飞扬又满含深意的话语暂时告一段落,一直静静聆听的朱元璋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语气中满是不认同:“荒谬!”
他扶着双膝,身体微微前倾,大声问道:“照你这么说,天下终将大乱,礼崩乐坏,朕辛辛苦苦打下的大明江山,终究是保不住了?”
“不是天下大乱,而是大明朝廷,甚至皇室的终结!”
马皇后同样掷地有声地回应,“皇帝、官僚、士绅,本质上都是拥有特权的人,都是从百姓身上获取利益的群体!百姓纳税养活我们,我们却用这些税银为自己建造宫殿、购置田产,却让百姓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这样的体系,迟早会被百姓推翻!”
她紧紧盯着朱元璋,语气坚定:“将来老百姓迟早会意识到一个问题,即不能因为自古以来就有皇帝,就认为皇帝的存在是理所应当的;更不能因为从未见过没有皇帝的世界,就觉得那样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存在。”
“就象当年,谁也没想到蒙元会被推翻,谁也没想到您能成为大明的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