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微微蹙眉,想起在中国历史概述中记载,妹子会在洪武十五年积劳成疾去世,而且不愿意服药,说人各有命,希望他可以选贤任能,虚心纳谏。
一想到这里,朱元璋心中不由得一酸,算算日子,离那要命的年份已不远。
但朱元璋很快便镇定下来,目光落在身侧的太子朱标身上。
朱标刚说完浙东官员频频求见母后的事,眉宇间满是担忧,朱元璋沉声道:“你以为如何?”
朱标垂眸思索片刻,声音带着几分凝重:“母后素来心系万民,越是把天下装在心里,越容易为朝政琐事烦忧。儿臣昨日听闻,浙东几位官员借着请安的由头,在坤宁宫说了许久,想来是那些话戳中了母后的心事,才让她这般郁结。”
朱元璋闻言,脸色一黑,当即喊道:
“毛镶。”
“臣在!”毛镶面色肃穆,他跟随朱元璋多年,见陛下这般神情,便知已有决断,垂首静候吩咐。
“神医戴思恭,”朱元璋放缓了语气,却难掩急切,“朕记得你先前说过,已给了他太医院院使的差事?”
毛镶连忙回话:“回陛下,确是如此。上次陛下吩咐要召天下名医进京,为娘娘、太子和大皇孙调理身体,臣当即派锦衣卫快马去请戴先生。如今戴先生已在太医院待命多日,随时可召。”
朱元璋隔着帘幕吩咐道:“去请戴先生来,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间,等戴先生到了再进去。”
朱元璋之所以要等戴思恭来再入宫,其中却是有重要缘由的。
戴思恭此人,他信得过。
早年戴思恭拜在医家朱震亨门下,潜心学医二十馀载,把丹溪先生的医术学了个透彻,后来更是在丹溪“阳常有馀,阴常不足”的学说上,提出了“阳易亢,血易亏”的理论,看病时既重辨证,又善顾护胃气,这些年治好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
先前燕王朱棣得了瘕病,腹痛难忍,太医们束手无策,是戴思恭几副汤药便治好了;晋王朱?顽疾反复,也是戴思恭提前预判,给出了调理之法;还有位爱喝烧酒的皇妃,戴思恭早早就说她十年后会旧疾复发,后来竟真应了验。
更难得的是,戴思恭不仅医术高,品性也正,有次几位医官因诊治不当要被治罪,还是他在朱元璋面前求情,才保住了那些人的性命。
朱元璋常说他是“仁义人”,如今马皇后咳血不止,这满朝上下,也就只有戴思恭能让他安心。
如今马皇后忧思咳血,朱元璋觉得这天下,恐怕也只有神医戴思恭能解决了。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殿外传来一阵悠悠的吟唱:“金针银药随身带,走遍乡野治百灾。不羡宫苑锦衣客,只求世间无病哀。”
朱元璋下了銮驾,只见一个身着紫色太医官服的老者缓缓走来。这老者身形干瘦,官袍的襟袖随意敞着,手里揣着本线装医书,走路时书页轻轻晃荡,身上还飘着股淡淡的草药香,倒不象是在皇宫里当差的太医,反倒象个游走乡野的郎中。
等老者走近了,不等朱元璋上前见礼,他便随意拱了拱手,官帽歪了半边也不在意,嘴角噙着抹洒脱的笑,眼神清亮豁达,仿佛眼前这金碧辉煌的宫阙,和他乡下那间简陋的草庐没什么两样。
“老朽戴思恭,见过圣天子。”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半点不象年过花甲的老人。
朱元璋连忙上前托住他的手,不让他躬身行礼:“戴先生不必多礼,快些免了这些虚礼。”
两人站直身子,朱元璋细细打量着戴思恭,由衷叹道:“先生的医术真是越发精湛了。当年你治好朕的热病,后来又医好了燕王的瘕病,就连晋王那难缠的顽疾,你也能药到病除,说你是国朝圣医,一点也不为过。”
戴思恭却没接话,反而仔细端详着朱元璋的面色,片刻后微微颔首:“陛下过奖了。不过老朽瞧着陛下今日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龙精虎猛的模样里,还透着股勃勃生机,莫不是又有什么新政要推行?”
他说话直来直去,目光却锐利得很,仿佛能通过朱元璋的神色,看穿他心里的盘算。
朱元璋看着眼前这随性洒脱的老者,忍不住挤出丝笑意:“戴先生的眼光还是这么准,瞧着一点也不象快要花甲的人。”
心里却不由得羡慕起戴思恭这般超然物外的模样。
自己身居帝位,日日被朝政、江山、百姓的事缠着,哪能象戴思恭这样,只专心治病救人,活得这般自在。
戴思恭也不与他多寒喧,直接问道:“陛下今日急着召老朽来,想必是宫里有人身子不适吧?”
朱元璋点头,声音沉了几分:“是咱妹子,每年到了秋日,她的身子骨就不好,方才还咳出了血丝。”
戴思恭微微蹙眉,显然这件事也让他觉得意外。他沉吟片刻道:“若是调理娘娘的身子,陛下倒不用费心另寻法子,老朽略懂些调理之术,或许能帮上忙。”
他说这话时,语气从容自信,仿佛治病救人本就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没有半分邀功的意思。
朱元璋一听,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连忙道:“如此便好,有劳先生费心了。”
“陛下莫急,”戴思恭摆了摆手,又问道,“老朽还得问一句,娘娘近日可有受过什么刺激?或是听闻了什么烦心事?”
他这一问,倒是问到了点子上。
朱元璋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是浙东的几位官员,不知在皇后跟前说了些什么,让她气急攻心,才咳血不止的。”
朱元璋不愿明说浙东官员具体言论,这事牵扯到朝政纷争,戴思恭只是个太医,不便让他卷入这些是非里。
戴思恭也没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在内侍的引路下,一行人朝着坤宁宫走去。
……
坤宁宫内。
如同往日那般庄严华贵,殿外的龙凤雕饰精美绝伦,红墙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可踏进殿门的那一刻,连空气都仿佛变得沉重起来。
原本该是热闹的宫殿,此刻静得只能听见宫女太监们轻缓的脚步声,连呼吸都透着股小心翼翼。
“妹子?”
“母亲?”
朱元璋和朱标一前一后走进寝殿,两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殿里悠悠回荡,却显得格外冷清。
凤榻上,一个虚弱的身影听见声音,挣扎着想要起身。
朱元璋快步上前,刚走到榻边,看清马皇后的模样,喉咙就象被什么堵住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只见马皇后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原本华贵的凤服此时已略显凌乱,马皇后脸庞瘦削神情憔瘁,双眼却依然保持着几分清明。
马皇后抬起那张憔瘁的脸,看向走进来的人,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象蚊子叫:“重八,你来了……”
朱元璋连忙伸手扶住她,小心地让她靠在软垫上,心疼得声音都发颤:“妹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了?”
话音刚落,马皇后突然激动起来,紧紧抓住朱元璋的手!
“重八,你可知天下人都在说什么?我从那些官员家眷、还有藩属国使者夫人的嘴里,都听说了……你推行的开海政策,还有下西洋通商的事,这是在给朝堂孕育新的势力啊!”
朱元璋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怒色在眼底翻涌:“又是那些人在你跟前胡言乱语?”
但终究对方是马皇后,朱元璋按下怒气,温声劝道:“妹子,你别听那些闲言碎语,那些人不懂新政的好处,才会这般乱嚼舌根。”
马皇后摇头苦笑,气息微弱却坚定:“我虽然不懂你的那些政策,但是多少也了解一些,但是可以肯定,开海通商会让商人势力坐大,最终肯定会诞生一些为了钱,敢付出所有的阶层……等他们有了足够的财富,就会想着要权力,到时候朱家的天下肯定会出问题,说不得会架空皇室!”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不一定是真的……”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见红。
“还有你推行的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不只是朝堂上的官员、地方上的士绅豪强反对,就连我都觉得不妥。你这是把天下的财富都往自己手里聚,到最后,你就成了天下最大的地主,最大的吸血虫啊!”
“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为什么要起兵反元?当初咱们是为了让百姓不受欺压,可现在,你却成了和那些贪官污吏一样的人!”
“若是日后百姓想明白了,知道所有的赋税劳役,最后都流进了你的内帑……到时候,不仅大明的江山保不住,就连你这个皇帝,也会……”
说到此处,马皇后已是泪流满面,紧紧攥着朱元璋的手:“重八,我害怕……我怕你变成百姓嘴里的暴君,怕大明的江山因为这些新政动摇……”
朱元璋看着马皇后咳出的鲜血,听着她泣血的劝谏,一时竟无言以对,脸色却愈发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