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
这两个字重重落在朱元璋的心头。
他知道西汉七国之乱,更知道分封同姓王的风险,但元朝败退漠北,随时卷土重来,北方防线那么重要,他不放心交给外姓将领。
那些跟着他打天下的骄兵悍将,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他们拥兵自重,谁来制衡?
只有自己的儿子,血脉相连,才能真心实意地保卫老朱家的江山,于是他大封诸子,尤其是第二子朱樉为秦王,镇守西安要害之地,“关西之事,得专行赏罚,岁秋巡边,大将皆听节制”。
后来,他也确实通过这些藩王,尤其是北方的“九大塞王”,牢牢掌控了军队,巩固了边防。
朱元璋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他赋予藩王极大的权力,每个亲王标配三护卫,动辄拥有上万精锐兵马,还能节制地方都司卫所。
他期望的是“藩屏帝室”。
结果呢?
这本书告诉他,不仅他想出的法子被朱棣推翻,甚至就连他选定的继承人也被朱棣推翻了。
朱元璋气得直哼哼,“儿子们就算有小心思,这天下终归还是姓朱!肉烂在锅里,总比被外人端了强!”
他越说声音越大,就象是在说服自己。
“你只说咱封了藩王,没看见不封的下场!北元在北边虎视眈眈,武将在内地手握重兵,咱要是不把儿子们分封出去,这江山能坐得稳吗?宋元就是因为宗室衰弱,主弱臣强才出的乱子!”
蒙骗他人容易,骗自己难。
他拿起这本书,重新读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这一次不是带着好奇和惊叹,而是自我反思。
反思对他这样自信的皇帝来说,并不容易,可这本书里关于财政被拖垮、宗室沦为废物、大明走向崩溃的描述,让他不得不深思。
他错在只考虑了用亲情和《皇明祖训》来约束藩王,指望他们永远忠君爱国,这就象把猛虎放在身边,却只指望用绳子栓住它,风险极大。
一旦猛虎饿肚子,就会回过身咬主人。
之前那种既给巨大兵权又指望后代皇帝能控制得住的做法,简直象是在钢丝上跳舞,全靠运气。
如果没有良好的制度和约束,他们及其后代就可能演变成只知道吸血的血吸虫,最终拖垮整个王朝的躯体。
朱元璋缓缓坐回龙椅,闭上眼,秦王朱樉、燕王朱棣的脸和天书中“财政巨累”“拖垮”的比喻缠在一起。
一个念头冒出来:咱在意的是藩王个人,还是藩王这个制度可能带来的尾大不掉之势?
杀了骄横的藩王,换个听话的来做?
没用,权力和利益的惯性太大,儿孙辈的事,他管不了那么远。
说到底,他需要的是既能利用宗室血脉巩固统治、防范外姓,又能从制度上有效防止其势力膨胀威胁中央、并避免其成为财政黑洞的万全之策。
他的解决办法是给予重权、厚禄,并寄望于祖训和后世之君的掌控力,这就象为了防御外敌,在院子里养了大量猛虎,却不给它们戴上足够的镣铐,还指望它们永远听话。
怎么可能?
“咱……可能想得简单了……”朱元璋睁开眼,声音很轻,却象用尽了全身力气。
“解开死结的钥匙,这本书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却给了咱很大的思路,要想出一个法子,既让宗室既不至于势大欺主,又能避免成为国家的寄生虫和财政的无底洞。”
朱元璋脑子里展开全新的藩王管理制度蓝图,眼睛越来越亮。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前,猛地拉开紧闭好几天的门。
刺眼的阳光照得他眯起眼。
门外的锦衣卫见他憔瘁却目光吓人的脸,吓得齐刷刷跪倒。
“去东宫把太子喊过来,就说……”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就说咱有事情交代他办。”
他要把这几日琢磨出来的道理,用朱标能明白的话告诉他。
他要看看,自己最疼爱的太子,能不能理解并接住接下来对大明全方面的变革,以及交出一份让他满意的答卷。
更重要的是,这场藩王改革,太子会怎么对待他的弟弟们?
……
作为一个帝国的太子,朱标长得就一副好脾气样,眉宇间自带一股宽厚气。
他太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了。
父皇用雷霆手段打下了江山,而他得用仁政德行,让老百姓喘口气,过踏实日子。
然而此刻他却一脸紧张,双手端着木托盘,一路小跑。
原因无他。
只因方才他在马皇后寝宫陪着闲聊时,贴身太监小跑进来,声音带着吃惊说陛下传唤。
自家老爹这几天把自己关在大本堂,谁也不见,连朝政都撂挑子了,即便是马皇后想要进去也被拒绝。
朱标“噌”地一下站起来,整理好衣冠,就往大本堂这边跑。
刚到殿门口,就看见朱元璋那魁悟的身影在灯笼光底下显得有点孤单,甚至……有点象经历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朱标赶紧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父皇。”
可等他看清老爹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
好家伙,这才几天没见,父皇脸颊也瘦,平时那双能杀人的眼睛里头,居然藏着痛苦、迷茫和一种“不管了豁出去了”的复杂表情。
“进来吧。”
朱元璋嗓子嘶哑,摆摆手示意让朱标进来,“把门关上。”
“是。”
朱标走进大本堂,轻轻关上了门。
大本堂里又静了下来,只剩下朱元璋翻纸页的沙沙声,和烛火偶尔蹦出的噼啪。
“父皇,您这几日一直待在大本堂,始终没出门,这身子怎么吃得消?”
他把一碗热腾腾的杂粮煎饼放在案上,金黄的饼子上还冒着热气,“这是您最爱吃的饼,趁热吃,娘刚烙的,贴得薄,脆着呢。”
朱元璋本来绷着的脸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伸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咔嚓一声,满嘴都是熟悉的焦香。
“好吃,还是当年那个味,一点没变。”
他嘴里含着饼,声音有点糊,“你娘当初怀你时,咱正率军攻打如今的应天府呢,那时候压力大,整宿睡不着,就想着‘要是这时候能吃咱家妹子烙的饼就好了’。”
朱标笑了,来到朱元璋的身边,“娘知道您好这口,在知道您传唤我时,生怕您饿着,干脆烙好饼送过来。”
“你娘这辈子跟着咱,没享过几天安稳日子。早年颠沛流离,后来咱登了基,她又总操心宫里宫外的事,连顿热饭都难得准时吃。”
朱元璋笑着摇摇头,突然一顿,想起那本书里记载马皇后的病史日期,声音低了些,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手里的饼也不香了。
“这两日召天下名医,给你娘瞧瞧身体,名医得好好选,别叫那些只会糊弄人的庸医坏了大事。”
朱标听出父皇话里的郑重,忙应道:“儿子明白,这就吩咐下去,从太医院里挑最得力的御医,再传令各省,若有擅长调理女科的民间医者,也一并请来京城,务必让娘安心调养。”
他说着,见父皇眉头仍未舒展,心里隐隐猜着或许还有别的事,便又轻声问:“父皇今日召儿子来,除了娘的身子,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
朱元璋抬眼看向朱标,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叩,案上堆栈的奏章里,最上面一本封皮上写着“藩王岁禄疏”几个字。
他沉默片刻,伸手将那本奏章抽了出来,推到朱标面前:“你先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