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疑惑地拿起奏章,翻开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里面记录着各地藩王的岁禄开销,秦王、晋王等几位年长的藩王驻守边境,粮草军需耗费巨大,加之其他藩王的俸禄、赏赐,每年从国库支出的银两竟占了全年赋税的三成还多。
他合上册子,抬头看向朱元璋,眼神里带着几分凝重:“父皇,这藩王用度……竟已多到这般地步了?”
“不止这些。”朱元璋靠在椅背上,语气沉了下来,“你只看到岁禄,没看到他们在封地的行事。”
“这些年,有几个藩王在封地私设税卡,强占民田,甚至敢绕过朝廷,私自调遣封地周边的卫所兵士。”
“咱当初封藩,是想着让朱家子弟镇守四方,保朱家江山稳固,可如今看来,倒象是养了一群蛀虫,再这么下去,国库迟早被他们掏空,百姓也得被折腾得活不下去。”
朱标心里一震,他素来知道藩王们在封地有些特权,却没想到竟这般放肆。只是这些藩王都是他的弟弟,尤其是秦王朱樉,作恶多端,在西安胡作非为,但因为镇守西北,若是贸然动他,怕是会引发一阵动乱。
他尤豫着开口:“父皇,诸王皆是皇室血脉,若是骤然削减岁禄、限制权力,会不会……会不会让他们心生不满,闹出乱子来?”
朱元璋看着朱标眼中的顾虑,心里叹了口气,他就知道朱标会有这样的担忧。
“你担心他们闹乱子,咱何尝不担心?可若是现在不解决,等咱百年之后,你登基继位,这些手握兵权、坐拥厚禄的藩王,只会更难控制。到时候,他们要是起兵谋反,你这个皇帝,能镇得住吗?”
“就算你能镇得住,世人三代之后便无亲情之说,你的儿子,孙子,他们也能镇得住吗?”
他声音陡然提高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朱家的江山,不能毁在咱的子孙手里。这场改革,势在必行。”
朱标垂眸沉默。
他知道父皇说得对,可一想到要对自己的弟弟们下手,他心里就格外难受。
他抬起头,眼神带着几分恳求:“父皇,改革之事重大,能不能容儿子再想想?”
“诸王之中,也并非人人都那般放肆,有些藩王平日待在应天还算安分,或许……或许可以区别对待,先从那些行事出格的藩王入手,慢慢调整?”
朱元璋看着朱标眼中的温情,神色稍缓。
他知道朱标心地善良,重兄弟情义,可在江山社稷面前,这份情义往往会成为掣肘。
“你想慢慢调整,可时间不等人。”他语气缓和了些,“咱召你过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是顾及兄弟情义,任由他们胡作非为,还是为了朱家江山,狠下心来整顿?”
大本堂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阳光通过窗户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忽明忽暗。
朱标看着父皇期待又严肃的眼神,知道自己必须给出一个答案,一个既对得起朱家江山,又能尽量保全兄弟情义的答案。
“效……效仿旧制……”朱标有些尤豫。
“什么旧制?”
朱元璋眼神动了动,“是北齐的‘什么是宗室?’,是南梁的‘他贪污、叛乱、投敌,但我知道他是个好宗室。’,还是刘宋的‘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乐色。’?”
“不不不,我岂会那般对待弟弟们。”朱标连连摆手。
“明白了。”朱元璋轻哼一声,“那就是西晋的‘洛阳还是太城市化了。’和后梁的‘见到儿媳妇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儿子养得真值。’以及北宋的‘准金一千锭,听任帅府选择。’?”
朱标心里一咯噔,额头冒汗:“父皇,这怎么能比?藩王们都是我的亲兄弟,儿子做不出这种事。”
“亲兄弟?”朱元璋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嘲笑,“那就是周朝的‘你去东夷人的地盘上建国,我留在宗周做天子,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咯。”
“以及汉朝的‘你已经是一名成熟的宗室了,现在应该换你来养我了,如果你养不起的话,我就宣布你不是我的宗室。’”
朱标脸一下子白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朱元璋看他吓着了,语气缓和下来:“咱不是吓唬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人心靠不住,血脉也靠不住。唯有手段。”
“什么手段?”朱标下意识问。
朱元璋摇摇头,“你只想着效仿旧制,可强盛如唐朝,也出现了‘宗室越多,叛军越多,叛军越多,宗室越少,所以宗室越多,宗室就越少’的情况。”
“甚至南齐出现了‘我宗室的宗室不是我的宗室’的例子。”
“古时旧制虽好,但不一定适合大明,不能硬套例子,就比如秦朝的宗室,始皇帝没死的时候他们就是宗室,现在始皇帝死了他们还是宗室,那始皇帝不t白死了?于是宗室被杀得干干净净。”
朱标愣住了。
朱元璋站起来踱步,声音低沉悠远:“这几天咱老想在想历朝历代为啥都逃不过藩王之乱?汉朝亡于七国之乱,晋朝亡于八王之乱,咱们大明将来藩王会不会也是使大明复灭的原因之一?”
朱标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一开始觉得父皇疯了,可看着父皇深邃清明的眼睛,又知道父皇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父皇,这事关系到国家根本,即使想出法子,一旦推行,势必会遭到阻挠。”朱标声音发干。
“咱知道。”朱元璋露出冷硬的笑,“所以先来找你。这事朕要办,而且必须办成。你是太子,这套新规矩是朕为你、为老朱家后代量身打造的,你必须明白、理解,将来才能用好、守住。”
“如何在效仿旧制的基础上推陈出新,这便是朕给你的考验。”
“别被朝堂上那些臣子们的想法干扰,用自己的脑子去想、去悟。”
朱元璋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框,忽然睁开眼,似想起什么:“对了,明日你去一趟天界寺,寻一个叫道衍的和尚。此人虽入空门,却通晓经世致用之学,对历代藩镇制度颇有见解。
“若是能收服,让他跟着你一起想,或许能有所启发。”
“若是没用,直接杀了,把人头带回来。”
说完,朱元璋示意他退下,低头批阅起奏折来。
朱标离开大本堂,在回去的路上思考了很久。
父皇的话彻底颠复了他二十多年的认知,让他又兴奋又害怕。
作为大明储君,他必须跟上父皇的脚步,去理解那全新的治国之道。
他拿起笔,铺开宣纸,神情凝重,在纸上写下“藩王论”三个字,随即又添上一个小注:“明日访天界寺道衍法师共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