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通疑惑:“为何?”
程砚舟答道:“福建虽已收复大部,然倭寇主力并未复灭,只是遁入海上,威胁仍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风险太大,此其一。”
“其二,子谦乃是庶吉士,按朝廷制度,乃储相之材,岂能轻易外放?”
“若因此眈误了前程,岂非因小失大,自毁长城?”
他转向赵明德:“子谦,你说是也不是?”
不料赵明德却似被柳通这番豪言壮语点燃了胸中久抑的块垒。
他猛地一拍桌子,朗声道:“什么庶吉士,什么清贵前程,如今国家多事,东南半壁亟待振兴,黎民渴望安抚,这劳什子的清名。”
“这按部就班的迁转,不要也罢!”
“若虚,你有此壮志,我岂是贪恋京师繁华、畏惧艰险之人?”
“你若去,我必与你同往!”
“到了地方,你我同心,励精图治,清理积弊,招抚流亡,恢复生产,为怀远稳住这东南大局尽一份心力,岂不远胜在这翰林院中空谈文章,在质贷署里虚应故事?”
程砚舟看着两位好友豪气干云的样子,便也不再劝。
但他想起自己户部员外郎的职责攸关国库钱粮,非同小可,更想起家中尚且年幼的女儿,那冲动终究被理性压下。
他不能象柳、赵二人那般无牵无挂,洒脱而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举起酒杯,慨然道:“二位贤弟有此报国之志,不畏艰险,为兄……佩服。”
“我身有牵绊,职责在身,不能与二位贤弟同行,实为憾事。”
“便在京师为你们守望,但凡有用得着为兄之处,定当竭力。”
“来,满饮此杯,预祝二位贤弟此去东南,大展宏图,不负平生所学!”
柳通与赵明德相视一笑。
三人举杯,重重一碰,随即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一股豪迈之气在胸间荡开。
他们二人,一个在公债署,一个是庶吉士兼质贷署差事,看似职权不显,但皆因张淮正的赏识,挂着“上书房行走”的虚衔,拥有直达天听的可能。
寻常官员需苦苦钻营方能得到的外放实缺,对他们而言,只要运作得当,并非没有可能。
……
与此同时,陆府前院,靠近围墙的一处特意清理出来的空旷场地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格物院的几名内核弟子,包括陈介、王伦、赵括等人,正围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巨大设备忙碌着。
那设备远比寻常孔明灯庞大数倍,以精心挑选、反复烘烤定型的轻韧竹篾为骨架,蒙着多层特制、浸过桐油以增加轫性和防水性的加厚桑皮纸,形态更显流线。
下方悬着一个以藤条编织、内衬棉布的结实篮筐。
令人惊异的是,篮筐里竟趴着一只体型中等的黄犬,似乎对环境有些不安,呜呜低鸣,但被几条柔软的布带轻轻固定着,并无大碍。
程令仪带着贴身丫鬟小云,站在稍远一些的廊下静静观摩。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清丽的面容上带着惯有的沉静,唯有那双明澈的眼眸,紧紧追随着场地中央的动静,流露出专注与紧张。
小云则张大了嘴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那篮筐里的黄犬,嘴里喃喃道:“小姐……狗,狗真的要飞上天了啊?这……这不会掉下来吧?”
她心思单纯,只觉得这景象既神奇又吓人。
程令仪笑了笑:“怎么会?别瞎说。”
“各部位最后检查,注意绳索!”陈介作为此次实验的主要负责人,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但条理清淅。
他与王伦等人再次确认了那数条粗壮麻绳牢牢系在设备骨架和地面固定桩上,用以控制其升空高度和方向。
“点火!”见一切准备就绪,陈介深吸一口气,断然下令。
一名负责操作的工匠,用微微颤斗的手,小心翼翼地用长杆引燃了下方特制铜制油罐中的混合燃料。
嗤啦一声,火焰腾起,热浪滚滚而上,冲击着上方巨大的气囊。
那巨型的“孔明灯”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发出纸张被热气鼓荡的噗噗声响。
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摒息凝神。
程令仪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了身子,纤手在袖中悄然握紧。
在无数道紧张目光的注视下,巨大的灯体摇晃着,先是缓慢,继而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坚定地脱离了地面。
带着那篮筐,以及筐中那只好奇探出脑袋的黄犬,晃晃悠悠地,向着湛蓝的天空升去!
一尺……两尺……一丈……两丈……
那设备竟稳稳地升到了约三丈高的空中。
几条粗绳绷得笔直,牢牢地控制着它,使其无法随风飘远,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微微摆动。
阳光通过略微透明的纸罩,映出内部跃动的火光光影,与下方篮筐中那只“飞天”黄犬构成了一幅超越时代认知的奇景。
“成功了!成功了!载活物升空,我们真的做到了!”
短暂的寂静后,格物院的弟子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许多人激动得跳了起来,互相捶打着肩膀。
“热力供应稳定!结构强度达标!”
“多亏了程先生的算学指导!”
众人纷纷围到程令仪面前,七嘴八舌地向她道谢,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没有程令仪提供的数学工具和严谨计算,格物院的研究还停留在经验摸索和粗放试验的阶段,绝无可能取得如此精确的突破。
程令仪被众人的热情包围,清丽的脸颊微微泛红。
她谦逊地摇了摇头:“诸位过誉了,令仪不过是在算学一道上略尽绵力,纸上谈兵罢了。”
“此番成功,皆是诸位匠心独运,不惧失败,反复试验、改进工艺之功。”
“令仪不敢居功。”
她的目光望向那悬停在三丈高空的奇特造物,眼中也闪铄着惊叹与欣慰的光芒。
这超越常识的景象,正是格物之理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