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大臣依次传阅,脸上皆露出惊疑不定、乃至震惊之色。
奏疏中,陆临川以极其详尽的笔触,禀报了与那自称来自极西之地“西班牙”国的红毛番使团接触的全程。
对方提出的开放通商、自由传教、租借土地设立商站之请求,以及他本人提出的,以对方提供现役主力战舰完整设计图纸、并派遣资深海军军官协助训练为交换的初步条件,一一在列
奏疏末尾,陆临川言辞恳切,强调此事“干系重大,非臣所能擅专”,故“密陈圣听,伏乞陛下圣裁”。
张淮正看完,深吸一口气,率先表态:“陛下,陆学士处事沉稳,思虑周详。”
“此事关乎邦交国体,涉及军国机密,先行密奏,正合体制,足见其忠谨。”
“臣以为,倭寇之所以肆虐,皆因其海战之利,船快炮猛。”
“我朝水师若不能迎头赶上,则东南之患永无宁日。”
“若此西洋人果真船坚炮利,其造舰技术、海战之法,若能为我所用,必能极大缩短我新水师成型之期,早日铸就海上长城,彻底肃清海疆。”
“此乃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举。”
“臣以为,当准陆督师所请,与之周旋,务求得其精髓!”
徐杰却眉头紧锁,连连摇头:“陛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夷狄之辈,性如虎狼,狡诈难信。”
“此中恐有诈,或是欲借此窥我虚实。”
“且允其通商、传教,若其借此机会,深入我内地,测绘山川地理,煽惑我无知百姓,结交地方势力,其祸之烈,恐远超倭寇。”
“昔年汉之匈奴,初时亦只是求取关市,后患如何?”
“臣以为,当谨慎行事,不可轻易应允任何实质条件。”
户部尚书前益也附和道:“徐阁老所言极是。”
“此等西夷,状若鬼魅,发肤异色,言语不通,与之往来,已招物议,若再允其苛刻条件,恐令天下士林寒心,于陆督师清誉亦有损。”
“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有明训,不可不察。”
两位重臣都反对,让御书房府气氛凝重了起来。
姬琰看向严颢。
严颢捻着长须,沉吟良久:“利弊兼有,福祸相依。”
“其利在于,或可速强水师,解眼下燃眉之急;其弊在于,引外邦介入,后患难测,易授人以柄。”
“关键在于如何掌控这度,既能得其技,强我自身,又能防其弊,杜渐防微。”
“陆学士聪慧机敏,既提出此议,心中或有成算。”
“老臣以为,可令其与之接触,但需设置界限,步步为营,尤需警剔其传教之举,于民心士气扰动最大。”
姬琰又看向赵汝成。
赵汝成立马道:“臣以为,严阁老所言甚是。”
姬琰这次微微颔首,笑道:“怀远有临机专断之权,东南军政,朕付托于他。”
“此事,朕信他能够把握分寸,权衡利弊。”
“西洋人若诚心交易,欲与我大虞互通有无,我天朝上国,亦不必固步自封,拒人于千里之外,徒示人以弱,失了大国气度。”
“若其心怀叵测,包藏祸心,以怀远之能,麾下虎贲之锐,亦足以应对,不致酿成大患。”
“臣意,此事就交由怀远全权负责,相机决断。”
“内阁不必再管,亦不必对外宣扬。”
上一次,因福建官场震动、弹劾如潮,他虑及稳定,向大臣们稍作妥协,派遣了李崇道南下‘协助’,意在安抚人心,平衡局势。
但他与陆临川之间的信任与亲密,并未产生裂痕。
在关乎国家内核战略的问题上,他依然坚定不移地站在陆临川身后。
皇帝金口已开,心意昭然。
众臣虽心思各异,只能压下纷杂思绪,躬身领命:“臣等遵旨。”
……
朝堂上的激烈争论,暂时还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
而在京师城南,一处颇为清雅的酒肆雅间内,陆临川三位好友正围坐一桌,置酒小酌。
窗外是熙攘的街市,人声鼎沸,更衬得雅间内一种微妙的沉寂。
程砚舟放下手中的青瓷酒杯,望着窗外那株探进院内的老槐树,浓荫匝地,蝉声初噪。
他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怀远在东南,又是阵斩倭将,收复名城,如今更是大刀阔斧,整饬吏治,筹建水师,甚至……听说还与那万里之外的西洋番人打上了交道,所谋者大……这脚步,这格局,我等是拍马也追赶不上了。”
他语气中带着由衷的赞叹,却也难掩一丝落寞。
他如今在户部担任员外郎,虽也是肥缺,但每日里处理的,多是繁杂的帐目与文书,与陆临川那边金戈铁马、经天纬地的事业相比,直如萤火之于皓月。
坐在他对面的赵明德,闻言也放下筷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济川兄所言甚是。”
“你我如今,每日里不是与陈年旧档打交道,便是处理些锁碎公文。”
“与怀远在东南惊心动魄、挽狂澜于既倒,真正经世济民相比,真是……真是井底之蛙妄窥天河,想想便觉惭愧。”
“追赶不上,难道就干坐着,眼睁睁看着他在前方拼杀,我等却在后方安享太平?”坐在下首的柳通,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脆响,眼中闪着灼热的光华。
“我倒觉得,眼下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你们想,怀远在福建,以雷霆手段涤荡官场,那些蠹虫硕鼠被他砍瓜切菜般处置了,空出来的官缺定然不少。”
“肥缺或许轮不到,但那等需要实干、亟待恢复民生的小县,总需要人去吧?”
“不如,我这就上书,自请外放,去福建做个地方接地气官!”
“哪怕是下县的知县,也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安抚流亡,劝课农桑,协助怀远稳定后方,总好过我现在这公债署里,做些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的文书活计,虚度光阴!”
程砚舟闻言一惊,连忙劝阻:“若虚,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