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
福州巡抚衙门。
陆临川搁下笔,指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案头堆积的文书分列两摞。
一摞是各路送来的倭寇侵扰军情,另一摞则是朝廷新近下达、明言需他“协助”办理的清丈田亩与清查户口的卷宗。
他几乎能想象到严阁老在京中,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东南千头万绪的难题,一件件系在他的职权范围上。
真是把他当牛马使唤了。
组建水师之事本就步履维艰。
合格的龙骨大木难寻。
各地征调的工匠技艺参差,磨合缓慢。
新募的水师士卒大多不习水性,晕船呕吐者甚众,基础的操舟、号令都混乱不堪。
海军远非陆上虎贲营那般,可依仗严苛纪律、优势火器与一股初生牛犊的锐气迅速成型。
如今又凭空添了这理清地方钱粮人口、触动无数乡绅豪强利益的重任,东南官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的明枪暗箭、阳奉阴违,想想便知。
更令人心烦的是,倭寇似乎嗅到了什么,近来侵扰愈发频繁,虽多是小股流窜,却迫使李水生、秦修远、赵翰等将领不得不分率虎贲营精锐,像救火队一般在各处沿海要地疲于奔命。
两万本可用于寻敌主力、犁庭扫穴的精锐,竟似被这漫长的海岸线牢牢绊住,空耗钱粮士气。
“大人。”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属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陆临川收敛心神,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属官躬身入内,不敢抬头直视,禀报道:“启禀督师,市舶司提举遣人来报,说有三位红毛番人,自称来自吕宋,在码头纠缠良久,坚称要面见此地主事之官,有极重要的国事相商。”
“市舶司不敢擅专,特来请督师示下。”
“吕宋?红毛番?”陆临川闻言,眉峰微蹙,下意识地在脑中搜寻相关信息。
吕宋,他知道,乃是南洋一大岛,前朝曾有商旅往来。
红毛番……近些年偶有海商提及,说是出没于南洋以西极远之地的海外之人,发色眸色异于中土,船坚炮利,行事亦正亦邪。
他心中一动。
这些人能远渡重洋至此,其背后所代表的航海技术、国家实力乃至野心,恐怕都非同小可。
看来,欧罗巴诸国所谓的大航海时代已然不是传闻,他们的触角竟已实实在在地伸到了亚洲门户。
只是没想到,会在他被倭患搅得焦头烂额之际,以这种方式突兀地找上门来。
那属官见陆临川沉吟不语,面上看不出喜怒,误以为他与朝中那些秉持“严华夷之辨”的守旧清流一样,对此类“化外蛮夷”心存鄙夷,不愿屈尊接见,便试探着进言:“督师日理万机,此等不知礼数的蛮夷,言语不通,状若鬼魅,恐惊扰尊驾。”
“若是不愿召见,下官寻个由头,斥其妄攀,打发了便是。”
陆临川却摆了摆手,脸上非但没有厌烦之色,反而露出了几分颇感兴趣的神情,吩咐道:“罢了,既然声称有国事相商,远渡重洋而来,见见也无妨。”
“你且去安排,引他们至西花厅等侯,命人看茶。”
属官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连忙躬身应道:“是,下官明白,这就去妥善安排。”
他此前已收了那些番人不少“通路费”,正愁如何不着痕迹地促成此次会面,见陆临川如此痛快便应允,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约莫一炷香后,陆临川处理完手头几份关于卫所兵调防的紧急公文,这才整理了一下官袍,起身走向西花厅。
甫一入门,便见到三名衣着与中原、乃至与倭寇都迥然不同的外邦人立于厅中。
两男一女,皆有着醒目的棕红或亚麻色头发,眼眸颜色或湛蓝或灰绿,鼻梁高挺,皮肤因常年经受海风烈日照晒而显得粗糙,但五官轮廓深邃,确实堪称俊朗秀美。
他们穿着收腰紧身、装饰繁复的深色外套,领口和袖口露出洁白的蕾丝边,下身是长袜和皮鞋,与宽袍大袖的汉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人见到陆临川在一名属官和两名亲卫陪同下步入花厅,目光皆是一凝。
他们虽是初次踏上大虞的土地,但也通过有限渠道知晓,能在此地担任钦差督师、总揽平倭军政的,必是位高权重的重臣。
在原本的想象中,应是位年高德劭、不苟言笑、须发皆白的老者。
然而眼前这位年轻官员,身姿挺拔,面容俊雅,目光扫过时,仿佛能洞彻人心,让他们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引路的属官介绍道:“三位,这位便是我们大虞皇帝的钦差,总督东南平倭军政事务的陆临川陆大人。”
三人闻言,依照刚刚学会的礼节,有些笨拙地拱手行礼,动作显得僵硬而新奇。
那女子站在最前,两名男子微靠后半步,姿态显示出她是为首者。
陆临川走到主位坐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三位远来是客,不必多礼,坐吧。”
“不知三位如何称呼?”
他的态度从容不迫,既无天朝上国对待藩属惯有的居高临下,也无寻常百姓初见异族时常有的好奇失态。
这种纯粹的、基于身份的平静对待,反而让三人感到有些意外,也让他们稍稍放松了些许紧绷的神经。
三人依言在客座坐下,显得有些不太适应这种硬木靠椅。
中间那名红发碧眼、身材最为高大的男子先开口。
他的汉语虽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但还算连贯,显然下过一番功夫:“尊贵的督师大人,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拨冗接见。”
然后,他转向那名女子,语气带着明显的敬意,“这位是伊莎贝拉·德·阿拉贡女士,我们此行真正的负责人。”
那名叫佩德罗的男子也点头致意。
而那位伊莎贝拉女士,则毫不避讳地打量着陆临川,湛蓝色的眼眸中闪铄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欣赏。
她微微欠身,用比两位同伴生硬得多,甚至有些磕绊的汉语说道:“陆大人,您……非常年轻,也,非常……英俊。真是,呃,那个词怎么说?郎……郎才女貌?不对不对,是年轻有力!对,年轻有力!”
她似乎努力想用些成语来赞美,却词不达意,反而显得率真直白,与她身上那套剪裁考究、细节华丽的裙装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反差。
身后侍立的属官忍不住嘴角抽动,强忍着笑意。
陆临川本人倒是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伊莎贝拉女士过誉了,陆某职责所在,谈不上有力。”
“倒是诸位跨越重洋,风波险恶,一路辛苦。”
“不知吕宋与西班牙风俗物产,与我中华有何异同?”
他并未直接询问来意,而是如同朋友闲谈般,将话题引向了风土人情,意在缓和气氛,并借此观察对方。
阿尔瓦罗和佩德罗显然对此有所准备,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起来。
伊莎贝拉不时插话补充,她的汉语词汇量有限,经常需要停下来思考,时而冒出一两个用得似是而非的成语或典故。
如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形容为“很多很多大船,在海上……嗯,横行霸道”,又将他们的国王菲利普陛下称为“万寿无疆”。
陆临川始终保持着礼貌而耐心的倾听姿态,偶尔追问一两句细节,显得兴致颇佳。
通过交谈,他能更清淅地感觉到,这位伊莎贝拉女士虽言语不甚流利,但气度雍容,言谈间自带一种发号施令的习惯。
两位男性同伴在她说话时都保持着倾听的姿态,显然其不仅出身高贵,在此行团队中也拥有决断之权。
闲谈了片刻,气氛已然不似初时拘谨,陆临川见时机成熟,便适时将话题引回正轨:“三位不辞万里艰险而来,想必不只是为了与陆某谈论故乡风物。”
“方才听闻诸位有要事相商,不知究竟是何要事?但说无妨。”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神色都郑重了几分。
最后由阿尔瓦罗斟酌着开口,语气变得正式了许多:“督师大人明鉴。”
“我们此行,代表强大的西班牙王国以及至圣的罗马公教,希望能与伟大富饶的虞朝创建……持久而友好的联系。”
“为此,我们有两个诚挚的请求。”
“其一,希望贵国能允许我们的传教士,自由地在这片土地上载播唯一真神——上帝的福音,引导迷途的羔羊。”
“其二,希望能在大虞沿海,获得一小块位置便利、不受干扰的土地,作为我们商人船只停泊、货物存储、人员居住和进行公平贸易的据点,我们称之为‘飞地’或‘商站’。”
“这将极大地促进我们双方的了解和友谊。”
陆临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心中冷笑。
好家伙,果然是这套路数。
空手套白狼,凭借几句溢美之词和遥远国度的名义,就想获取影响力巨大的传教权,甚至实质上的割占土地?
这与记忆中那些西方殖民者初到陌生海岸时惯用的说辞何其相似。
如今大虞内忧外患,倭寇之乱未平,东南吏治待清,水师筹建维艰,哪有馀力来应付这些心怀叵测、不知根底的远方来客?
他刚想依照惯例,用一番“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之类的套话干脆回绝,却听伊莎贝拉接着阿尔瓦罗的话说道:“我们一路东来,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听说,贵国正在与来自日本的,那些被称为‘倭寇’的侵略者作战。”
“你们的陆军非常非常强大,接连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收复了重要的城市。”
她顿了顿,话锋微妙一转:“但是,你们的海军似乎……遇到了一些困难。”
“那些倭寇的船只,依旧在海上来去自由,不是吗?”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精心计算的试探,蓝眼睛紧紧盯着陆临川的面部表情。
陆临川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看来这些人并非懵懂无知的探险家。
他们对大虞,至少对东南沿海的现状,有着相当具体和深入的了解。
这让他收起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警剔,也生出了一些别样的期待。
“哦?女士对我大虞军情,倒是颇为留意。”
“请仔细说说,你们听到了什么?又能如何?”
伊莎贝拉见成功地引起了陆临川的浓厚兴趣,精神一振:“我们可以提供帮助,真正的帮助。”
“我们西班牙王国拥有欧洲……不,是全世界最强大的海军。”
“我们有一种……很好的火炮,比你们现在使用的某些铁炮更可靠,射程更远,威力更大,可以稳固地安装在战船两侧。”
“我们还可以派出经验丰富的海军军官和最好的水手,为你们的士兵提供最专业的海上训练。”
她看到陆临川认真倾听,便继续说道,试图加强说服力:“我们听说,你们原有的水师……嗯,遭受了重创,新的水师缺少……专业的训练和合适的武器,已经很难在海上形成有效的战斗力了。”
“但只要我们派来专业的教官,提供先进的武器,很快就能……帮助您重建……一支强大的、能够保卫你们海岸线,甚至远征外海的海军。”
陆临川向后靠向椅背,陷入了沉思。
这倒是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转折。
水师确实是大虞目前最致命、最令他寝食难安的短板。
靖海督造府刚刚起步,工匠们在摸索中建造新船,进度缓慢。
火炮更是稀缺,缴获的倭寇铁炮粗劣不堪,自铸的火炮质量不稳,射程和精度都难以保障。
至于神威将军炮,体型巨大,不适合安装在战船上。
而最内核的,是缺乏懂得如何在大海上指挥舰队作战、如何操炮、如何利用风帆与洋流的专业将领与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