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
抄家所得的金银、田产、古玩、珠宝,正被书记官带着人手日夜不停地清点、造册,一箱箱粘贴封条,暂存入由虎败营精锐亲自把守的官库之中。
数目之巨,连早有心理准备的陆临川看了初步汇总,也不禁暗自心惊。
这些蠹虫,当真是吮吸了海防血肉,养肥了自己!
然而,未等他腾出手来,依据这些钱粮规划水师重建的具体章程,海上就传来了警讯。
这一日,陆临川正在临时督师行辕与石勇、赵翰等人商议如何利用抄没的田产安置流民、恢复生产。
一名背负红色翎羽的信使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大堂。
“报——!急报!倭寇水师大举来袭,已突破闽江口外围哨防,正直逼长乐营水寨!”
满堂皆惊。
石勇猛地站起:“多少人?什么船?”
信使气喘吁吁:“光是大型的安宅船就有二三十艘,关船、小早船更是不计其数!”
“长乐营现在情况如何?”陆临川声音沉稳,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波澜。
“郑把总已下令所有还能动的船只出寨迎敌。”
“只是,我们的船刚出港,还没接阵,就被倭寇的炮火和焙烙玉打得七零八落……好几艘船直接就……就沉了。”
“郑把总座舰也被围攻,情况不明!”
结局,早已在预料之中。
一支船破、械朽、兵疲、饷欠的水师,如何去对抗如狼似虎、船坚炮利的倭寇主力?
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大人!”石勇急道,“让末将带兵去增援岸防吧!绝不能让倭寇登陆!”
陆临川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挂在墙上的沿海舆图,手指迅速划过几个关键点:“传令!”
“石勇,你立刻率领两千步兵,火速增援长乐营水寨两侧的岸防炮台。”
“依托工事,严防死守,绝不容倭寇一兵一卒登岸!”
“得令!”
“赵翰。”
“末将在!”
“你率所有骑兵,沿江岸机动巡戈,随时策应石勇,并截杀任何可能小股渗透登陆的倭寇。”
“遵命!”
“秦修武、范毅。”
“末将在!”两人留守福州,负责整训新募兵卒和维持秩序,此刻也在堂上。
“你二人坐镇福州城,加强四门守御,稳定城内民心,谨防奸细作乱!”
“是!”
命令一道道发出,将领们领命而去,大堂内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陆临川和几名书记官、亲卫。
长乐营外海,已是一片修罗场。
残破的大虞水师战船,在倭寇庞大舰队的围攻下,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倭寇的安宅船高大如山,船舷两侧箭橹密布,箭矢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
更可怕的是船上装备的轻型火炮和大量投掷用的焙烙玉,火光闪铄,爆炸声连绵不绝。
郑泗站在一艘勉强还能支撑的海沧船船头。
他这艘船是水师里状态最好的,但也多处受损,船帆破了好几个大洞,速度大减。
他左臂被一枚箭矢射穿,只是胡乱包扎了一下,鲜血浸透了布条。
他挥舞着卷刃的腰刀,嘶声力竭地指挥着:“靠过去!靠过去!跳帮!跟他们拼了!”
这是绝望中唯一的战法。
几艘尚有战力的大虞战船试图靠近倭寇的大船,进行接舷战。
水师士卒们也红了眼,知道今日难以幸免,纷纷发出怒吼,准备做最后一搏。
然而,倭寇根本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
一艘试图靠近的艟樵船,被三艘关船集火,火炮和焙烙玉如同雨点般落下,瞬间燃起冲天大火。
船体碎裂,缓缓沉入海中,船上的士卒大多未能跳海,便与船同沉。
另一艘稍小的哨船,好不容易躲过炮火,贴近了一艘安宅船,几名悍卒刚抛出钩索,就被船上密集的铁炮射击打成筛子,跌落海中。
实力的差距,是如此的绝望。
郑泗看着身边不断减少的船只,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弟兄在火光和爆炸中消失,心如刀绞。
“轰!”
一枚炮弹击中了他座舰的侧舷,木屑纷飞,船身剧烈摇晃,破开一个大洞,海水汹涌而入。
“把总!船要沉了!”一名浑身是血的水手喊道。
郑泗看着周围海面上漂浮的木板、尸体,以及远处那些耀武扬威的倭寇巨舰,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妈的!转向!撞沉那艘关船!”他指着最近的一艘正在疯狂射击的倭寇关船,眼中尽是疯狂。
残存的士卒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人退缩,操着即将沉没的战船,用尽最后力气,歪歪斜斜地朝着敌舰撞去。
那倭寇关船显然没料到这垂死一击,慌忙转向规避,同时火力全开。
最终,郑泗的座舰在距离敌船十馀丈处,彻底解体,沉没。
海面上,只剩下一些挣扎的人头和漂浮的杂物。
北条隼人站在最大的安宅船楼船上,看着海面上迅速结束的战斗,脸上露出了残忍而满意的笑容。
“不堪一击!虞人的水师,果然都是废物!”他狂笑着,“传令,舰队前压,炮击水寨,准备登陆!劫掠!”
倭寇舰队气势更盛,如同移动的城堡群,向着已然空虚的长乐营水寨压去。
然而,就在他们进入距离岸边一定范围时。
“轰!轰!轰!轰——!”
长乐营两侧早已构筑好的岸防炮台上,猛然喷吐出炽烈的火焰和浓烟。
石勇亲自坐镇指挥,虎贲营操作着那些从主力部队拆运过来的“神威将军炮”,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相比于船上那些锈蚀不堪的老旧火炮,这些陆师的重炮,无论是射程、精度还是威力,都不可同日而语!
沉重的实心弹丸呼啸着划破空气,狠狠地砸向倭寇舰队。
一艘冲在最前面的关船,侧舷直接被一枚炮弹洞穿,木屑和人体的碎片四处飞溅,船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
另一艘小早船更惨,被一枚开花弹凌空击中,瞬间被炸得粉碎!
倭寇舰队顿时一阵混乱。
北条隼人的狂笑僵在脸上,他惊怒交加:“八嘎!他们的增援怎么来得这么快?!”
他即刻命令舰队分散,查找炮火死角,或者强行冲滩登陆。
但石勇指挥的炮火极其刁钻,重点照顾那些体型庞大的安宅船和试图靠岸的关船。
同时,虎贲营的火铳手和弓弩手也依托工事,对任何进入射程的倭寇小船进行密集射击。
试图乘小艇登陆的倭寇,往往还未靠近岸边,就被弹雨射成了刺猬,海水被染红大片。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黄昏。
倭寇在损失了数艘关船和大量小早船、死伤数百人后,始终无法突破岸防火力的封锁,更谈不上登陆。
北条隼人看着天色渐暗,再僵持下去也无济于事,只得咬牙切齿地下令:“撤退!”
倭寇舰队如同退潮般,悻悻地撤出了岸防炮火的射程,在外海游弋,并未远去。
捷报传回福州督师行辕,众人却无多少喜色。
岸防虽胜,却是惨胜。
长乐营水师,经此一役,可以说是名存实亡,能用的战船几乎损失殆尽,经验丰富的水手士卒更是十不存一。
郑泗生死未卜,凶多吉少。
“大人,倭寇并未远遁,仍在海面虎视眈眈。”
“此次虽击退其登陆,然我水师已……已无力再战。”赵翰声音低沉。
陆临川站在那巨大的沿海舆图前,背影挺直。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堂下众将和文吏,最终落在那厚厚一叠抄家所得的财物清单上。
“水师没了,那就重建。”他决然道。
“重建?”一名原布政使司的度支官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大人,造船所费甚巨,工期漫长,且精通造船的大匠……”
“钱,有了。”陆临川打断他,指了指那叠清单,“这些民脂民膏,蛀虫赃款,正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之于国!”
“工匠,”他顿了顿,继续道,“即刻以督师府名义,张榜福建、浙江、乃至南直隶沿海各府县!”
“重金招募所有精通造船、帆索、火炮的工匠、船师、老舵工、水手!”
“无论其此前是在官营船厂,还是民间私坊,但有真才实学,愿为国效力者,一律优厚待遇,按其技艺高低,授予相应官职或厚禄!”
“凡有所长,能改进船型、提升航速、加强火力者,另行重赏!”
……
数日后,招募工匠的榜文便加急发往沿海各地。
同时,陆临川亲自选定了一处位于闽江支流、易于防守且水深足够的港湾,作为新的造船基地,命名为“靖海督造府”。
抄家所得的金银,如同流水般被启用。
第一批被运往“靖海督造府”的,是堆积如山的现银和铜钱,用以采购木料、铁料、桐油、麻绳、帆布等一切造船所需物料。
被虎贲营“请”来的各地大小官吏,此刻在刀锋的“督促”下,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为督造府筹措物资大开绿灯,无人敢有半分拖延克扣。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尽管战火未息,但督师府开出的优厚条件和“为国造船、抵御外侮”的大义名分,还是吸引了不少匠人。
十日后,便开始有零星的工匠,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到福州报到。
又过了半月,随着消息传开,前来投效的工匠渐渐增多。
他们之中,有白发苍苍、一生都与木头打交道的老船匠,有沉默寡言却手艺精湛的铁匠,有善于辨识木料、懂得何时砍伐最佳的看山人,还有少数几个曾在广州府接触过一些西洋船样式、眼神灵活的年轻匠户。
陆临川在繁忙的军务、政务之馀,亲自接见了这些工匠,尤其是几位被公推为领头的老船师。
在临时划出的工地上,陆临川与工匠们围着一张粗糙的长条木桌,上面铺着他凭借记忆和理解绘制的几种改进型战船草图。
有结合了福船稳定性与西洋盖伦船速度特点的“远海巡航舰”,有侧重于灵活机动、装备大量中小型火炮的“近海突击舰”,甚至还有他设想的、专门用于发射大型开花弹的“炮舰”雏形。
“诸位老师傅,陆某不通具体营造,于此道乃是外行。”陆临川态度诚恳,“今日请诸位来,非是下达指令,而是共同参详。”
他指着草图:“我大虞现有战船,于近海尚可,然欲与倭寇巨舰争锋于远海,则力有未逮。”
“倭寇安宅船高大,但转向笨重;其关船迅捷,然防护薄弱。”
“我等能否取长补短,造出一种既快且坚、火力凶悍的新式战船?”
一位来自漳州府、祖辈都是官厂匠户的老船师,姓陈,抚摸着图纸:“大人所绘,虽有些……异想天开,然其中道理,似乎……似乎可行。”
“尤其是这船底线型,若真能如此,于破浪提速,确有大益。”
另一位专精帆索的老匠人则对桅杆和帆索的布局提出了疑问和建议。
关于是用传统的硬帆还是尝试西洋的软帆,关于龙骨选用何种木材最为坚韧,关于火炮在船上的最佳布置位置以兼顾火力与稳定……
工匠们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在陆临川鼓励的目光下,还是渐渐放开了,争得面红耳赤。
他们发现,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虽然确实不懂具体榫卯工艺、不懂帆布编织密度。
但其提出的许多想法,如降低重心以提高稳定性、优化水线以下船型以减少阻力、集中火力于一侧进行舷侧齐射等等,都极具启发性。
看着这些为了一个技术细节争得脖子粗脸红、却又眼中放光的工匠,陆临川知道,希望的种子已经播下。
钱粮已备,工匠渐聚。
重建水师,迈出了最为艰难的第一步。
……
秦修武大步走入签押房,对正在批阅文书的陆临川抱拳道:“大人,按您的吩咐,对新募匠人的背景核查一直在进行。”
“目前尚未发现明显可疑者,但人员来源复杂,难保没有倭寇或者某些势力的眼线混入。”
陆临川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意料之中。”
“倭寇不会坐视我们重建水师。”
“严密监控,外松内紧。内核技术环节,尤其是新船图样、火炮安置、水密隔舱等关键部位,参与工匠必须背景清白,且互相监督。”
“是!”秦修武应道,随即又面露难色,“还有一事……各地卫所、官府呈报上来的‘通倭’名单,牵连甚广,其中不乏地方大族、致仕官员。若按律严办,恐怕……”
陆临川目光一冷:“恐怕什么?”
“非常之时,需用重典。”
“通倭之罪,罪同谋逆,绝无宽宥之理。”
“但要讲究策略。”
“证据必须确凿,拿下一个,就要钉死一个,让其他人无话可说。”
“先将罪证确凿、民愤极大的处置了,以儆效尤。”
“其馀……慢慢梳理,一个都跑不了。”
“属下明白!”
秦修武退下后,陆临川重新坐回案前。
桌上是水生从沿海哨探传回的最新情报。
倭寇主力在长乐营受挫后,并未远离,而是在外海一些岛屿间游弋,似在休整,也似在查找下一个目标。
北条隼人劫掠未成,据说在倭寇内部也承受了不少压力。
而那个总大将足利义昭,则行踪更为诡秘,似乎在策划着名什么。
陆上,虎贲营携大胜之威,足以横扫残寇;但海上,依旧是倭寇的天下。
这种被动挨打,只能依靠岸防的局面,必须尽快扭转。
他想到了林致用,以及他那部堪称瑰宝的《工物新书》。
书中对于舟船水密隔舱、帆具改进乃至一些原始水文观测的记录,虽不及他来自未来的见识,却已是这个时代难得的实用智慧。
他已去信京师,让格物院的陈介、王伦等人与林致用尽快交流,希望能碰撞出更多的火花,加速新船的研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