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把总,”陆临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方才所言,克扣军饷、以次充好、倒卖军械,可能拿出实证?”
郑泗闻言,精神一振:“有!”
“卑职虽人微言轻,但多年下来,也偷偷留下了一些帐目副本、物料交割单。”
“还有……几位不堪忍受盘剥而离去的老兄弟留下的证词手印,都藏在家中隐秘处。”
“好!”陆临川点头,对身旁亲卫吩咐,“你带一队人,立刻随郑把总去取证据,务必确保郑把总及其家眷安全!”
“得令!”亲卫统领肃然应命,点了十名精锐,示意郑泗带路。
那都司佥事脸色瞬间惨白。
他就是个小喽罗,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上面的老爷们是怎么安排这件事的。
他双腿一软,颤声道:“督师大人,切莫听信这刁卒一面之词啊。”
“水师积弊非一日之寒,其中牵涉甚广,恐……恐有小人构陷……”
陆临川缓缓转过身:“是否构陷,一查便知。”
“本督奉旨督师,有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
“别说你一个区区佥事,便是这福建官场,自上而下,但有通倭、贪腐、贻误军机者,有一个,查一个,有一双,办一双!”
“石勇,持我令箭,立刻调一营虎贲营步兵前来,接管长乐营防务,所有水师将官,暂扣印信,无令不得离营。”
“赵翰,带你的人,配合石勇,控制营中所有文书、帐房、库吏,封存一切帐册文书,不得有误。”
“末将遵命!”石勇、赵翰应诺。
虎贲营的动作极快,不过一个时辰,一营五百名精锐步兵便开进水师大营,取代了原本懒散的老卒岗哨。
森严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郑泗也很快在亲卫的保护下,取回了藏匿的证据。
陆临川就在水师破烂的议事厅内,亲自翻阅。
帐目混乱不堪,漏洞百出。
朝廷历年拨付的修船款、饷银、料银,在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乃至府县各级,便被层层截留、漂没,到了水师帐上,往往十不存二三。
而就是这仅存的一点银子,在营内还要被上官再次克扣。
物料单据更是触目惊心,上好的柚木、铁料、桐油、帆布,在交割时被偷梁换柱,变成了朽木、废铁、劣油和破麻布!
“好,好得很!”陆临川合上最后一本帐册,“海防屏障,就被这群蛀虫啃噬成了这副模样!”
“难怪倭寇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他猛地起身:“回城!”
……
福州城,巡抚衙门。
福建巡抚潘汝桢、布政使周奎、按察使张秉贞,以及都指挥使等高官齐聚花厅,表面上是为了给陆临川接风洗尘,实则各怀心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潘汝桢作为地主,率先举杯,脸上堆着惯常的圆滑笑容:“陆督师亲临福建,督师平倭,甫一至便解漳浦之围,复收兴化。”
“功在社稷,威震东南。”
“下官等敬督师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言辞恳切。
陆临川并未举杯,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诸人,缓缓开口:“抚台过誉,陆某受陛下重托,不敢有丝毫懈迨。”
“今日请诸位前来,非为饮宴,实有一事,需向诸位请教。”
他语气平淡,却让在场诸人心头都是一紧。
潘汝桢笑容不变:“督师请讲,下官等定当知无不言。”
陆临川取出那几本帐册,轻轻放在桌上:“本督巡视长乐营水师,所见触目惊心。”
“战船破败,器械锈蚀,兵无战心,将无斗志。”
“更从水师把总郑泗处,获得这些帐册单据。”
“其上所载,朝廷历年拨付水师之饷银、修船款、料银,多有亏空、克扣、挪用之嫌。”
“不知诸位,对此作何解释?”
话音落下,花厅内瞬间鸦雀无声。
帐册?什么帐册?
福建糜烂这么多年,他们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终结者,哪里搞得清楚有什么帐册?
布政使周奎脸色微变,强笑道:“督师明鉴,福建连年倭患,府库空虚,筹措粮饷已是不易,水师款项或有延迟,但绝无……”
“延迟?”陆临川打断他,拿起一张物料单据,“延迟到将上好铁料换成废铁?延迟到将新帆布变成烂麻片?”
“藩台大人,这单据上有你布政使司衙门的批文和印鉴,作何解释?”
周奎额头见汗,支吾道:“这……或许是下面胥吏舞弊,下官定当严查……”
“胥吏舞弊?”陆临川冷笑一声,又翻开一本帐册,“那这上面记录的,由你布政使司签押,发往水师的饷银数额,与朝廷拨付数额相差近半,也是胥吏能做主的?”
“还有抚台大人,”陆临川目光转向潘汝桢,“据郑泗证词,曾有水师军官联名向你呈报克扣之事,你当时批示‘知道了,酌情处理’。”
“此后便石沉大海,这‘酌情’二字,又是何意?”
潘汝桢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沉声道:“陆督师,水师积弊,非一日之寒,亦非福建一省之责。”
“朝廷拨款本就时有不足,加之转运损耗,各级衙门运转亦需开支,有些许出入,亦是难免。”
“督师初来乍到,恐不明地方实情,莫要受了小人挑唆。”
他这话,隐隐带着威胁和推诿,将责任推给朝廷拨款不足和所谓的“地方实情”,暗示陆临川不懂规矩,被人利用。
按察使张秉贞也帮腔道:“是啊,督师。”
“整饬军备,肃清吏治,乃长久之计,需徐徐图之。”
“眼下倭寇主力遁入海上,虎视眈眈,若此时内部掀起大案,恐动摇军心民心,于平倭大局不利啊!”
“还望督师以大局为重。”
一时间,几位地方大员纷纷开口,或诉苦,或劝诫,或隐晦施压,内核只有一个:水师的问题很复杂,牵扯很广,现在不是查的时候,查了会出乱子,你陆临川最好掂量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