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在几步外停下,对着陆临川深深一揖:“草民林致用,莆田本地人士,草民有一套书,欲献于大人,或于经世济民略有裨益。”
他的举动和言语,在这群惊魂未定的百姓中显得异常突兀。
周围的人都有些茫然甚至畏惧地看着他。
陆临川微感讶异。
此人气质沉郁,不似寻常趋炎附势之徒。
“林先生请起。”他抬手示意,“不知是何书籍?”
林致用直起身,眼神更加专注:“此书名为《工物新书》,乃草民耗费二十馀载心血,走访闽浙粤工坊田垄,询访匠户老农,考据古籍,参以己见,于百工技艺、器械制造、稼穑农事之法,略有记述汇编。”
“工物新书?”陆临川心中一动,这书名听起来便务实得很,“书在何处?”
林致用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神色:“倭寇破城前,草民料想家宅难保,恐先人心血与草民这未竟之稿毁于兵燹,或……或为贼寇所得,便连夜将其封入陶瓮,埋于祖宅后院老槐树下。”
“因埋藏耗时,未能及时随族人撤离,只得混入逃难乡邻中,藏匿于此……书稿此刻应尚在土中。”
为了藏书而甘冒奇险,滞留危城?
陆临川看向林致用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好奇。
“先生为护书稿,甘陷险地,令人敬佩。”他随即对身旁亲兵下令,“立刻派一队人,随林先生去取书,务必小心!”
“是!”亲兵领命。
林致用闻言,深深吸了口气:“多谢大人!”
约莫一个时辰后,几名士兵捧回几个以油布包裹的厚重陶瓮。
敲碎陶瓮,里面是码放整齐的书籍稿册,因密封尚好,纸页虽显陈旧,却并无严重损毁。
陆临川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册。
封面是略显拙朴却端正的楷书《工物新书·卷一·垦殖》。
翻开内页,只见其上图文并茂,不仅详细记述了各地土壤辨别、水利修缮、各类作物轮作施肥之法,还精确绘制了犁、耙、耧车、翻车等农具的构造图样,尺寸、用料、打造要点,一一注明,极为精详。
他心头一跳,又迅速抽出另外几卷。
《攻金》卷记载铜铁冶炼、锤锻、淬火,以及锄、镰、刀、剪乃至锁钥的打造。
《制器》卷函盖舟车制造、砖瓦烧造、油脂提取。
《珠玉》卷甚至涉及颜料研磨、纸张制作、酿酒制糖……
分门别类,体系俨然,虽文本古拙,不尚辞藻,但内容极其务实,图表精准,其价值,竟丝毫不逊于他记忆中那部赫赫有名的《天工开物》。
“此书……”陆临川抬起头,看向一旁垂手而立、神情紧张又带着些许期盼的林致用,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先生大才!”
“此书体例严谨,考据精当,图解明晰,非躬行实践、潜心积累不能为!于工农业发展,有奠基之功,堪称传世之作!”
林致用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陆临川。
他出自莆田林氏,是诗书传家的大族,历代都有人科举出仕。
但他从小就志不在此,更喜欢道学先生们口中的“奇技淫巧”。
献书之前,已习惯了族中“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指责与同窗的疏远嘲笑,此刻得此赞誉,嘴唇哆嗦了几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哽咽道:“大人……大人慧眼!”
“草民……草民半生心血,唯恐明珠暗投,今日得遇明公,虽死无憾!”
言罢,竟是撩起破旧的衣袍,便要跪下。
陆临川连忙上前扶住:“使不得!此乃先生心血,亦是国之瑰宝。”
他心中爱才之意大盛,这林致用真正身体力行、探求实学的奇才,其价值无可估量。
“不瞒先生,陆某在京师创办了一处‘格物院’,正是汇聚同道,专研物理、工学,以求经世致用。”
“以先生之才学,若愿北上入职格物院,必能尽展所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格物院?”林致用一脸茫然,显然陆临川所倡的“新学”,尚未传播至这偏远的福建。
陆临川便简单地向他解释了一下格物院的宗旨与研究内容。
林致用越听眼睛越亮,猛地抓住陆临川的衣袖:“大人,竟有如此所在,竟有如此学问。”
“草民往日独自摸索,常觉前人记载语焉不详,各家技艺秘而不宣,唯有亲至坊间,观摩询问,反复试造,方能略通一二,常感孤寂无援。”
“原来大人早已倡行此道。”
“这格物院,简直是……简直是草民毕生所求之地。”
他象是终于找到了能听懂他言语、明白他价值的知音,立刻便指着书稿,与陆临川探讨起书中一些具体的技术细节和原理疑问。
陆临川是穿越者,虽是文科生出身,但见识远超这个时代。
许多现代的科学思想、思维方式,哪怕只是点出个方向或提出一个关键问题,也足以让林致用有如醍醐灌顶,兴奋得手舞足蹈,连连称是。
两人越谈越投机,浑然忘了时间地点。
待到亲卫低声提醒是否需要准备晚膳时,陆临川才发觉日头已然西斜。
陆临川心中大喜过望。
没想到大虞也有这般完全沉浸于自然之理与技术实践的顶尖人才。
其价值,某种程度上甚至比收复一座城池更为长远。
这林致用不仅知识渊博,更有二十馀年亲身实践的积累与近乎偏执的严谨,正是格物院最急需的栋梁。
而林致用也对陆临川的远见卓识与对“格物”之学的深刻理解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觉半生郁结,一朝得解。
眼见天色不早,陆临川虽意犹未尽,却也知需处理其他事务。
他郑重对林致用道:“先生且先随我的人去安顿,稍作休整。”
“不日我便安排可靠人手,护送先生与家眷,以及这些珍贵书稿先行北上京师,格物院那边,我自有书信安排,必使先生人尽其才。”
林致用激动得难以自持:“谨遵大人之命,必竭尽驽钝,以报知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