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
陆临川在王通、石勇、赵翰等将领的簇拥下,策马入城。
马蹄踏在遍布瓦砾和暗褐色血痂的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目光所及,断壁残垣,焦木枯骨,触目惊心。
许多房屋只剩骨架,窗洞漆黑,如同骷髅空洞的眼窝,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刺鼻的气味——烟火气、尸骸腐朽的恶臭,以及一种绝望凝固后的阴冷。
偶尔有幸存百姓从废墟的阴影中探出头来,他们衣衫褴缕,形销骨立,眼神麻木而呆滞,如同惊弓之鸟。
陆临川勒住马缰,看着眼前这人间惨状,胸中的豪情,瞬间被更深的悲怆与责任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对身旁的秦修武和范毅下令:
“秦将军,范将军。”
“末将在!”两人肃然应道。
“即刻派兵,分局域清理城中尸骸,无论军民,悉数收殓。寻城外高地,集中火化,骨灰暂存,待日后立冢安葬。务必防止瘟疫发生!”
“遵命!”
“石勇!”
“末将在!”
“着你率骑兵,扩大城外巡哨范围,追索倭寇溃兵残迹,同时严防小股倭寇或溃兵流窜回城,趁乱滋事!”
“得令!”
“赵翰,林震!”
“末将在!”“草民在!”
“你二人率领义军弟兄,配合虎贲营士卒,维持城内秩序。”
“于城中空旷处设立粥棚,开仓放粮,赈济幸存百姓。”
“是!”
士兵们开始行动起来,清理街道,搬运尸体,搭建粥棚。
低低的啜泣声开始在城中各处响起,那是劫后馀生、悲喜交加的释放。
陆临川没有在残破的街道上过多停留,径直来到了曾经的兴化府衙。
书记官带着几名文吏正在紧张地清点府库帐册,查封倭寇未来得及运走的财物。
见陆临川进来,连忙上前禀报:
“大人,府库中钱粮已被倭寇劫掠大半,但仍有少量存馀。”
“另缴获倭寇未能带走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若干,已造册登记。”
“还有……一些往来书信文书,内容多涉及倭寇内部调派及与部分……本地人士的暗中勾连。”
书记官的声音压低了些,递上一份初步清单和几封较为重要的信件。
陆临川接过,快速浏览。
清单上的数字触目惊心,显示着倭寇在此地盘踞期间搜刮之酷烈。
而那些信件,虽多用暗语或倭文,但其中零星出现的某些人名、地名,依旧让他目光微凝。
福建官场、地方豪强,乃至部分沿海卫所,被渗透的程度,恐怕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所有缴获,严格封存,帐册文书,仔细归类分析,不得遗漏任何线索。”陆临川将信件递还,语气凝重,“尤其是涉及内应通倭者,证据务必确凿。”
“下官明白。”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很快,亲卫押着几个被反绑双手、衣衫凌乱的人进来。
为首者正是试图逃跑未果的李魁春。
他此刻面色如土,浑身抖如筛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钦差大人饶命,钦差大人饶命啊。”
“小的……小的是被倭寇逼迫,不得已才……才从贼的呀。”
“求大人开恩,饶小的一条狗命!”
他身后那几个同样投靠倭寇的头目也纷纷哭嚎求饶,丑态百出。
陆临川冷冷地看着他们。
就是这些人,为虎作伥,引狼入室,帮着异族屠戮自己的同胞,其行径,比之真倭更为可恨。
“被逼无奈?”陆临川冷笑道,“据本官所知,倭寇破城之初,尔等便主动投效,助其维持秩序,搜刮粮草,甚至帮着指认藏匿的官兵家属与有抵抗之心的士绅,可有此事?”
李魁春等人顿时语塞,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
“尔等手上,沾满了兴化军民的血。”陆临川缓缓道,“若饶了你们,本督如何对得起城下那累累白骨?如何向这满城冤魂交代?”
他不再看这些汉奸,对亲卫统领挥了挥手:“拖下去,严加看管。”
“待证据确凿,案情明晰之后,与俘获的倭寇监军一并,于城中心闹市口,明正典刑,以祭奠死难军民,告慰英灵!”
“是!”亲卫轰然应诺,不顾李魁春等人杀猪般的哀嚎求饶,将他们粗暴地拖了下去。
处理完这桩事,陆临川走到府衙院中,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收复兴化,只是第一步。
倭寇主力遁入海上,隐患未除。
福建官场积弊深沉……
接下来,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大人,”赵翰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振奋,“刚接到石勇将军传回的消息,其麾下骑兵在兴化以东三十里处的海岸线,截住了一股约二百人的倭寇溃兵,似是负责断后的队伍。”
“激战一番,歼敌大半,俘获三十馀人,石将军正在押解俘虏返回。”
“哦?”陆临川转身,“传令石勇,将俘虏分开仔细审讯,重点询问倭寇主力海上巢穴、船只分布、下一步动向,以及……与内地勾连的详细情况。”
“是!”赵翰领命,又道,“另外,林震他们协助清理城西时,发现了一些躲藏在地窖中的百姓,约有百馀人,多是妇孺,已妥善安置。只是……情绪很不稳定。”
陆临川沉默片刻,道:“带我去看看。”
在城西一片相对完好的院落里,陆临川见到了这些侥幸生还的百姓。
他们挤在一起,如同受惊的鸟雀,看到身着官袍的陆临川进来,更是徨恐不安。
几个孩子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陆临川停下脚步,没有再靠近,以免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压力。
“好生照料,请军中医官来看看,有伤治伤,有病治病。”
“告诉他们,朝廷来了,倭寇被打跑了,以后……会好的。”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一些百姓抬起头,偷偷打量。
就在这片压抑的啜泣和沉默中,一个身影从人群后方略显跟跄地站了起来。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瘦,皱纹深刻,鬓角已杂了几缕灰白,穿着一件直缀,上面沾着泥灰,看起来比周围百姓好不了多少。
他拨开身前瑟缩的妇人,脚步有些虚浮却目标明确地朝着陆临川走来。
亲卫立刻警觉地上前半步,手按上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