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荷略一示意,身旁一位神色精明的老帐房先生便上前一步,开始朗声宣读各地主要分号的营收、支出与利润。
数字清淅,条目分明,一笔笔,一项项,皆显示出商会在过去一年里蓬勃的发展势头和惊人的盈利能力。
听到远超寻常生意的高额分红比例,在座不少人脸上都控制不住地露出了满意笑容,堂内气氛稍稍活络。
然而,待所有帐目宣读完毕后,红绡却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青瓷茶盏轻轻往桌上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脆响,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她俏脸微寒,明媚的眼眸中锐光一闪,拿起手边早已准备好的几份薄薄册子,冷冷开口道:“总的帐目是大体清楚了,生意也确实红火。可有些细节,有些人的手脚,却未必象这总帐看起来那么清楚!”
她接连点了三个名字,皆是商会中颇有资历、掌管一方事务的大掌柜。
“李掌柜,你负责通州码头的货物接收、仓储与调度,上个月有三批从天津卫转运来的细盐,报称‘途中受潮’、‘装卸破损’,损耗比例高达一成半,远超半成的常例,且事后补货流程含糊,作何解释?”
“王掌柜,你经手的河北河间、保定、真定三府的货款,按规定腊月十五前必定回笼完毕,你却足足晚了半月,这期间近三万两银子的流向,你可能当着诸位东家的面,一一说明白?”
“赵掌柜,你两个月前极力引荐的那位‘远房侄儿’,在济南府打着商会旗号,以次等青盐混充细盐售卖,败坏了商会多少名声,此事你事前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纵容?!”
被点名的三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姓李的掌柜还试图强辩几句,声称确是意外。
红绡却不等他说完,已将一叠内部核查及外部眼线提供的密报摔在桌上,上面详细记录着他们利用职权,虚报损耗,中饱私囊,时间、地点、经手人、涉及银钱数额,甚至部分暗中交易的对象,都列得清清楚楚,不容抵赖。
“商会的规矩,创立之初便已立下,白纸黑字,想必诸位都清楚得很。”清荷接过话,冷冷道,“念在年关将近,你们三人往日也算有些苦劳,商会不欲将事做绝,不予送官究办,免得家丑外扬。”
“但从即日起,收回三位在商会内一切职司,你们名下所占股本金额,按当前市价七折,由商会统一回购。”
“自此之后,你三人与兴虞商会再无瓜葛,永不叙用,限三日之内,办妥交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窃窃私语之声戛然而止。
那三人更是如遭雷击,面如死灰,浑身瘫软,连求饶的话都吓得说不出来。
离开了兴虞商会这棵能下金蛋的大树,又背着如此不光彩的被逐名头,日后在这商场上,将再无他们的立锥之地。
处置完这三人,清荷语气缓和下来:“诸位不必惊慌。”
“商会能有今日之局面,离不开在座诸位以及未能到场的各地同仁之同心协力。”
“只要大家恪守规矩,诚信经营,互利共赢,我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自家兄弟。”
“为酬谢诸位一年辛劳,经我与妹妹商议,并请示过陆学士,今年诸位应得之红利,在原有核算基础上,再统一增添半成,以示嘉奖!”
恩威并施,一番雷厉风行的操作下来,在座的股东掌柜们无不凛然,心中那点侥幸、试探的心思彻底收起,对主位上这两位年纪虽轻、手段却如此老练狠辣的女子更是敬畏有加,纷纷起身表态,必当恪尽职守,不负东家信任。
待外间的股东掌柜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散去后,清荷与红绡才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移步至后堂一处更为隐秘安静的内间。
大管事周康,已在此静候多时。
此人名义上是商会的采买管事,实则是陆临川借助兴虞商会遍布各地的商队网络,悄然构建起来的信息传递体系的内核负责人之一。
需要强调的是,这所谓的“情报网”,并非话本传奇中那种无所不能、专事刺探军国机密的神秘特务机构。
其内核功能更偏向于利用商会商队南来北往、消息灵通、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多的天然优势,创建一个比官方驿站系统更快速、更灵活、复盖面更广的信息传递与民间信息收集渠道。
各地分会、重要商铺、合作商号皆为节点,主要负责收集当地市井流言、物价波动、民情动向、地方官员风评等公开或半公开的信息,通过自家商队以最高效率传递回京,加以汇总分析。
这本质上是一种商业信息网络与民间信息渠道的延伸与集成,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打破古代因交通与通信技术落后而导致的信息滞后与闭塞,为陆临川的决策提供更多维、更及时的参考,并无越权刺探内核机密之职能。
“周管事,辛苦了。可是陕西那边,有新的消息传回?”清荷示意他坐下回话,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
周管事躬身谢坐,双手接过茶杯,并未饮用,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窄小纸卷,低声道:“两位姑娘,这是咱们在陕西的伙计,冒险从延安府一带传回的最新消息。与朝廷官报和市面上流传的说法,颇有出入。”
朝廷的邸报和主流传言,多集中于强调叛军如何桀骜不驯,如何负隅顽抗,攻城略地,以及官军如何奋勇进剿。
而周管事带来的消息,则更多描绘了战乱之下,普通黎民百姓的真实惨状。
南下“平叛”的边军,军纪极其败坏,沿途索要粮饷,骚扰地方,劫掠百姓财物,乃至欺辱妇女,其行径与土匪流寇无异,引得民怨沸腾。
加之陕北等地连年大旱,蝗灾频仍,朝廷赈济不力,地方官府催科逼税却依旧严苛,许多地方已是饿殍遍野,村落十室九空,易子而食的惨剧绝非虚言。
清荷与红绡仔细听着周管事的低声禀报,秀眉越蹙越紧。
她们虽然早已脱离市井,如今安享富贵,但曾经底层生活的艰辛与无奈,仍深深刻在记忆里。
听到陕西百姓处于如此水深火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绝境,心中不禁恻然。
清荷收起那封密函,语气沉重:“此事我们知晓了,周管事,你们做得很好。”
“继续留意陕西动向,有任何新的消息,务必设法第一时间传回。”
关注陕西局势,是陆临川给她们下达的一项长期命令,目的是为以后出征做准备。
周管事领命,躬敬地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下。
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红绡走到窗边,重重地叹了口气,明媚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这世道……打来打去,边军不象边军,官匪难分,陕西的乱局,何时才是个头?”
“只盼朝廷能早日想出治本的法子,真真正正地平定叛乱,让那里的百姓能喘口气,有条活路。”
清荷没有起身,轻声道:“会有那一天的,夫君他,在朝堂上呕心沥血,在军营中厉兵秣马,不正是为了这个目标在努力么?”
“我们快把这消息送回去吧。”